『鬼』


震动的喉咙,回响于深暗森林的咆啸。

发出既不是「啊──」亦非「哦──」的声音,其内涵只是没有任何意义的叫唤爆发了。

甚至就连正从声带发出呐喊的昴,也不知道自身行为的理由与意义。

红色的光点同时一跃而上。

随著光点的接近,也渐渐的能与牠们的轮廓相结合,只见身穿漆黑皮毛的猛兽露出獠牙向自己袭来。

发抖的双腿、畏怯的内心、悲鸣的灵魂,根本没有时间去意识到这些感受。

此时支配了脑袋的并非势不可挡迫近的死亡象征,而是紧邻于自己身后倒卧在地的少女安危。

张大体势、伸出双手,以身为盾不让猛兽的利爪、獠牙越过身后。不是昴有意而为之的举动,不过是身体自然而然的反应。

敌若能看在那份气魄上,给我轻易的撤退也许就能得救了。

然而迫在眉睫的现实却是无情的,对兽欲满盈的野生动物面前那样的感伤是毫无意义可言的。

结束了──好不容易、到了这里、虽然看见了来龙去脉。

但是力有未逮,即使伸长了手也搆不著。

内心不愿屈服的奋力挣扎,纯粹因为昴力量不足而失去可用的选项。

这种情况下,也束手无策吧。

「──!」

绝不接受放弃的咆哮。

只有那,眼前散发光点的一方,不想输给牠们,但只能靠著气势强撑魄力。顾名思义,不过是虚张声势的纸老虎在故弄玄虚罢了──那獠牙,何时会噬去声门。

近在眼前的魔兽──脑袋有如水果般爆裂。

近距离被打爆的魔兽血肉横飞,正前方的昴理所当然是沐浴在鲜血灌顶之中。解接著失去脑袋的躯干,就那样依循惯性定律猛烈冲撞上昴。被撞飞倒在后方,忍著痛楚与鲜血淋漓的不快,昴摇了摇头站起身子。

到底怎么了──

「虽然有些迟──但能赶上真是太好了。」

裙摆优雅飘舞,单手轻拈洁白围裙礼服,另一手持凶恶铁球,蓝发少女降临于深渊。

回过身,踏出平缓步伐同时,锁链也发出清脆的声响。

「本来应该过说尽力争取时间的吧?」

「尽力了呦!超拼命争取时间!即使打倒大概也没关系的感觉大干了一场!结果就变成这样了,真的是感激不尽!」

雷姆手持宛若morning star发出高亢声音的锁链,昴就像字面一样五体投地的献上感谢。

以眼角余光看著昴的反应,在雷姆正前方慢慢的──有新猎物加入,凝视舔拭嘴边窥视这边的魔兽群。

对昴一时是如此好战的家伙们,却仅因娇小玲珑的少女单身匹马闯入而转为慎重。绝不轻视族群中的一员一瞬屠宰的事实。虽然是由刚才身先士卒的一匹为代价得知的情报,但与牠们的野兽外貌相反,是群相当聪明的家伙。

「雷姆──」

向如同仁王威风凛凛挺立的背影出声招呼,促她警戒。

雷姆没有因为昴心情低落的语调而回首,不过埋怨道。

「紧追昴君强烈的体臭,而且还听到毫不在乎外目光的鬼叫,十万火急地赶来却是这样。没一件是好事。」

「强烈的体臭这点让有点难过啊。另外,虽然没有自觉,可是我刚才的呐喊了些什么?愿闻其详。」

「假如雷姆心血来潮,而且对方也允许的话,要巨细靡遗的说明也没关系喔。」

以铁柄指向正前方示之,目露凶光的雷姆做出仿佛挑衅般的举动。让昴心惊胆颤,另一方面敌意之所向的魔兽们内心似乎也很不安定。原本默默瞪著这边的眼睛,显然做好交战的准备,蹂躏的先锋也浮现身影。

「但看起来是不可能的。」

「雷姆──」

无法抑制,昴不由自主悲鸣般高声呼唤雷姆的名字。在她面前的是两匹魔兽同时从左右夹攻。就在距雷姆有数步之遥,并行的左右两只魔兽同时化作支离破碎的肉块。

假若换作是昴来应对的话,在意识没有跟上其中一只动作的刹那,便会惨遭毒牙,轻易地将他粉身碎骨了吧。

但是,

「去──!」

握住铁柄的右手,像在驱赶蚊虫似的恣意挥舞。铁柄附带的锁链随之盘旋,锁链连携的铁球从之突袭。

本应笨重的破坏兵器却以惊的速度回转,依循胳膊的舞动把轨迹上一切阻碍铲除,直击轨道上的魔兽血肉之躯时,身体就这样被一分为二的断然敲飞。碎骨与内脏倾泄而出,在不为知的森林里瞬间化为肥料。

然后,对方因同伴被瞬杀而注入全部愤怒的獠牙,朝著雷姆满是空隙的左半身献上锐利的一击──在那之前,左拳自上方朝魔兽鼻尖砸击,其威力连头盖骨都为之凹陷,几乎让兽首没入土里的即死一拳。

令叹为观止的本领。但是,这凄惨的现场实在不适合用「叹为观止」这词。非常不适合致上褒美的词语,昴眼睁睁地见证屠杀进行曲,呆若木鸡没办法做出其他反应。

昴本自认切身体悟过,对雷姆的破坏力心里有数。确实,如今这刷新的「心里有数」才真正名符其实。

「强、强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对女性说出这种话到底在想些什么啦?昴君。」

「词汇量贫乏的我只能浮现出这词,妳还真是了得啊。」

雷姆超乎想像可靠的风貌,昴纵身一跃回到原本的位置。

爬回倒卧在地的女孩身边确认安危。在这四面楚歌的时刻,一旁现正进行生死一线间的交锋对决,昏迷的少女却依旧浑然不觉得继续沉睡。

「哎呀,何等漫不经心的乐天派呀,一定成为元气充沛又不屈不挠的孩子。」

称赞著炉火纯青的睡相,驱使疼痛的手臂抱起她小巧的身体。为了不再失去腕中轻盈的重量而又重新再把她抱起。

「雷姆,可以独自伺机剿灭牠们吗?」

「寡不敌众,只会每况愈下。」

「果然呐,这样的话……」

抱著女孩与雷姆比邻。再次失去两匹魔兽使牠们踟蹰不前。像是在观察情势一样低著身子。露出恫吓的目光却没有打算进攻的迹象。假如对方以数量压制的海战术,势单力薄的昴一行马上便会山穷水尽。

但是那些家伙把慎重与胆小搞错了,错失良机。

故,昴与雷姆几乎同时看向一样的地方。

「那里!」

昴的呼喊与雷姆的攻击同声相应。大气轰鸣,赞颂杀戮的铁球怒吼。一如计划瞄准,往魔兽群密集的前方,炸碎大地──土块与尘土飞扬,急忙闪避的魔兽视野被沙尘瀑布遮蔽数秒。

「就是现在──!」

雷姆再次呐喊,昴就犹如被踢飞似得疾步冲刺,朝著受到方才一击撬开的包围网漏洞──原本魔兽密集的地方突破重围。

昴趁机钻入空隙,而让道的魔兽大声嚎吠,同时跃身又一次阻碍昴的去路。

「呜喔喔喔──创伤心灵之声啊!」

奔跑中耳边传来轻快的锁链声吹抚而过,过去轮回的战栗重返心头。侧面立即受到铁球热烈欢迎,献上一朵在漆黑夜森里盛大绽放的血色鲜花。

弃地上的血渍于不顾,用力踏著路况不清的地面,暴露于膨胀的敌意之中在森林飞奔。越过树根,脸颊为枝叶所划过。

「雷姆,我不知道路!」

「往正前方笔直前进。穿过结界就赢了,在此之前请别迷失方向。」

虽说是只要笔直前进即可,但前方却让一点也没办法放心。什么也看不见乌漆墨黑一片,没想到会如此扰乱方向感。想摸黑前进,双手又抱著女孩没有空闲。

理所当然,一边注意前方障碍,一边蜷曲自己的身体,同时又不得不将对女孩的伤害压制到最小限度下疾行。

气喘如牛,是不是迷路了?是不是被追上了?是不是前方已经设下埋伏了?

无穷无尽的不安、涌现的恐惧一点一滴地衰弱昴的精神。

左臂的感觉很迟钝,止不住的鲜血从外套表面滴落,遗留下的血迹好像会有追踪者以此作为路标的错觉。

跑吧、奔走吧、继续窜逃吧。四周依旧是一成不变的景致,陷入宛如自己根本连一步都没有前进的感觉。明显是不可能的,可是焦躁却加剧了想像。

接著泄气话在胸口膨胀,每当膝盖要发软的时候──

背后,锁链蜿蜒扯动的声音就会激励昴。

一听到那声音,昴就会咬著牙向前望。

眼下,能像这样奔跑全是托雷姆的庇护。少女将外敌排除,正因为一直守护著昴的身后,昴才有办法忍辱苟活到现在。

反正都表露无遗了,干脆连声誉都给扔掉算了,丑陋的活著挣扎给你看。

「啊啊,可恶!侧腹痛死了──」

迁怒滥骂鼓舞自己跨出脚步。

往前、往前──!

眼帘的黑暗倏然拉开。

视野变得豁然开朗,突发的变化让昴不禁瞇眼盯著前面,远方工的灯火尽纳眼里。

「雷姆!有光!……终于抵达结界了!」

诚如字面所示的光明出现了,昴回头传达喜悦之情。

但马上便瞠目结舌的愣住了。

在身后,为了守护昴背后而战的雷姆,其身影堪称壮烈之至。

浆洗干净、缝线坚韧的女仆装全身上下都有被兽爪与獠牙撕裂的开口。底下裸露的雪白肌肤也浮现了几道不浅的伤痕,显目的青发散乱不堪,头顶甚至因为沾染过多血污,连原本的颜色都看不出来。

「雷姆──!」

「请继续跑吧!......雷姆啊、雷姆内在还是雷姆!」

昴担心雷姆身体状况的慰问,被来自后方强硬的语气切断了。

无法理解,但是因为那句话甩开迷惘已结界为目标拔腿狂奔。

把所有感伤先搁置一旁。结界,如果穿过那里的话──

「什么──?」

本应突起的决心,却立刻为意想不到的光景所挫。

昴愕然的视线──维持结界的结晶光辉,与将其埋藏的大树旁边。视线很低,几乎与地面平行的位置。那里有的、小小的影子正蹲在那。

随著牠的接近,轮廓也变得越来越明确,昴瞪大了双眼。

是那娇小的存在。躯体几乎是可以直接用双臂完全包覆的尺寸,毛质恰似绒毛柔软,完全不能与身后的大型魔兽相比较。

那身姿是──在村里时昴被引导去拜见的幼犬魔兽。

「回想起来都还没看到你咧……但是,你的话我随便都能踢飞的啦!」

若是打算阻碍通行的话,体型相差过于悬殊。

不过作为这出逃出剧最后的压关障碍来看,不得不断言昴的想法非常肤浅。

「骗的吧?」

眼前是将视野整覆盖殆尽的土沙洪流,要昴强行冲走了。究竟是谁TMD思考鄙陋,此刻自己痛切体会到了。

慢慢地,世界变得迟缓。命悬一线的时间滞延,也借由实际体验TMD彻底理解了。

在一切都被吞进这缓慢的世界之中,察觉自己的失策却为时已晚。

早在进入森林之前,雷姆曾对昴如此说道:

──魔兽,拥有魔力的类之敌──

并非说能施加诅咒,而是指真的具有魔力,换句话说,能像这样施展魔法的意思也包含在其中了,不是吗?

「喔喔喔喔喔喔──!」

把脚侧著跨出,给疾走的冲劲紧急煞车。但是徒劳无功,向前倾倒的身体让姿势崩坏了,然土砂洪流已近在眼前刻不容缓。没有回避的方法。如果被这洪流吞没的话,在土砂与石砾的狂宴之中顷刻便会碎尸万段了吧。

万事休矣。

就在这么思考的刹那之间,昴认为就算只能保全胳膊里的女孩也好,而做出准备将她扔出去的架势──却从侧面受到了冲击,连同树林都一齐卷入全部打飞了。

「喔呱啊啊啊!」

右腹被击中,受到内脏好似要被挤出来的威力重击,高声哀号的飞翔。陷入连上下左右都搞不清楚,无视重力作用的错觉之中,为了守护女孩而蜷起身子,就这样背猛烈地撞上粗壮的树干,呼吸一窒、跌落地面。

「嘎哈、啊咈、啊啊……痛──!」

痛苦的呻吟,揉著吃了重击的侧腹,一边抬起脸。

只见砂土洪流直击树木之上就被打飞了出去,直视雷姆的样子。

受到了土石粗暴的欢迎,雷姆的娇躯宛若树叶在空中轻轻飘舞。血沫纷飞的身影,与刚刚浴血苦战的姿态有著一线之隔,连外行都能清楚明白她担下相当严重的伤害。

以当前雷姆的情况做不到受身,夸张地坠落在地面上。所幸土石流将大地整过一遍比较松软,少女的头颅没有因此摔得粉碎。

事已至此,甚至连观察力不好的昴也能理解现在的处境。

在土砂洪流前无法动弹的昴,雷姆牺牲了自己的回避时间将他撞飞出法术的范围之外。自己却落得结结实实接下攻击的困境。

想当然耳,昴应该没有能够接下那招的能耐,可是因此让雷姆顶替自己而牺牲,一点意义也没有啊。

「雷姆,妳这笨蛋!妳、这么做……我、这样的话──!」

不知何故,就在哭诉的瞬间,昴的背脊冻结了。

恐怕是察觉到同样的感觉了吧,施放土砂洪流的魔兽和后来赶上的追踪者,同时停止了动作。

预感、确信、浓密的死亡气息正在飘散。

缓缓的──倒下的雷姆撑起身体。

虽然接下了那样盛大的攻击,但是她起身的样貌看不出身负重伤。岂止如此,身上一道道的伤口眨眼间就愈合了。惊的回复力散发出高热,甚至连血液都蒸发产生红色的雾霭。

然后看见了,昴看见了。

环顾四方,睥睨周围的雷姆,丧失理智的眼瞳。

浑身涂满鲜血的相貌,恍惚的歪斜笑容,更甚者──发饰脱落的额头上长出白色犄角的身姿。

「啊哈、哈哈哈──」

欢笑声。那是如同纯真的女童一般,自毫不遮掩的暴戾之气中满溢而出的笑声。

幡然转身一跃,雷姆乘著风突入敌阵。在前线伫足的魔兽反应之前,后颈就为雷姆的脚根踏烂了。狠狠踢出咽喉被从正上方踩碎惨死的尸体,牵制后方伺机而动的魔兽。再趁隙将手中morning star──锁链收纳进铁柄之中,拿著狼牙棒化的武器手起棒落、手起棒落、手起棒落。血色的鲜花与尸体毫不停歇的量产。

「魔兽、魔兽、魔兽──魔女!」

最可怕的是,眼神失去理性的雷姆并没有失去神志。

她委身于爆发的兽性的同时,却没有因此迷失现况。那压倒性的力量,因为某些缘故自体内破栅毁柙而出。

血液飞溅、头骨碎裂、断肠和脑浆以狂风之势泼撒于森林里。

目睹那样的地狱,昴跪坐地上,连疼痛都忘却了。

当下,完全没有出声的勇气,如果这么做的话、如果闯进狂乱雷姆意识中的话,明明不可能,但是却不由得产生会被杀害的想法。

或许,这并非是误解。如今雷姆看来已经明显脱离常轨。

那风姿,浑身浴血、狂笑声响彻森林的异貌确实是──

「鬼……」

但无论有多么腥风血雨,头上白色的角都绝对不会沾上血污。

尖锐的末梢闪闪发光,恰似在少女的额间高声疾呼。

昴被现况震慑。

可是,与无法动弹的昴不同,魔兽并未坐以待毙。从空隙中回复的体继续将雷姆团团包围,伴随雷姆的每一次攻击,尸体数量不断地堆积同时,娇躯也受锐爪与尖牙攻击,正一点一滴地累积伤害。

原本就是以寡击众的战斗。最初迎击的兽群数量本来就正在增加,在森林中移动的途中又不停的壮大,数量已经无法计算了。最初的族群应该是已经消灭殆尽了,但是幽暗的森林里不停浮现的红点纷至沓来。

「即便是最强模式,也无法与源源不绝的敌抗衡……」

战况瞬息万变,不变的只有形势依旧对昴等不利。

客观评估的昴,因再次膨胀的魔力气息停下话来。

魔力正在集中,再次朝著幼犬魔兽的位置会集。

空气中的魔力尽为所吞,扭曲光线的歪斜。

感应到魔力的漩涡了吧,回眸的雷姆决定优先处理那威胁,立即把掏出魔兽内脏的手刀架向幼犬。

但是──

围攻的魔兽群趁机而入,齐身跃向雷姆风驰的背影。

「──!」

动摇的表情。即使是身处失控状态下的雷姆,似乎也因为超出己理解范围的状况大吃一惊。

理性消失的眼眸取回了感情,沾满鲜血的凶笑崩解了,流露出在那癫狂之下悲叹不已的少女表情。

啊啊──原来,妳还有这种表情呐!

在意识的一角这么想到。

「嘎啊啊啊啊啊啊──!」

左腕被咬碎的剧痛使昴的喉咙像是要震裂般鬼哭狼嚎。

紧接著,右脚、左腹、后背,同时传来利牙刺入的触感。视野被渲染成一片血红,痛到已经感觉不到痛楚。脚踝被咬碎。侧腹的肉被彻底剜去。血、从体内、宣泄、洒落、好可惜啊、我的血肉。

「昴君──!」

仿佛听到了悲鸣声。尽管想把脸转向音源,身体也已是断线偶戏。失去了平衡,右脚被咬碎,另一支脚踝也有一半被撕裂,这样的伤势还真是刚好左右平衡啊。朝著地面倒下,前面就有口利牙逼近。往咽喉接近的獠牙,间不容发的被铁球与地面夹击压稀烂。血沫四溅。那是我的血吗?又或者是牠的?

意识正渐渐远去。当消逝之时,不知道会变成怎样?

性命逐渐殒落。真是做了件蠢事,连自己也这么认为。深怕失去重新来过的意义,却又因为太过拘泥于此而本末倒置。

痛苦、难受、渐远、看不见、听不到、生命正慢慢流失。

生命的沙漏正从侧腹开出的大洞泄漏。

消失了、结束了、一切都──连我也是。

「别死、别死、别死──!」

泫然欲泣的哽咽声。

哭诉声。

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