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德拉克之民』


面对蒙面破布之下那傲慢不逊的笑容,昴静静屏息。

这个桀骜的男人,无疑正是昴跟雷姆在草原走散的时候,为昴指明道路,还赠送了那把短刀的当事人。虽然因为遮着脸而无法判定对方长什么样,昴对他的声音和态度都有印象。再加上对方知道昴的名字,亦是一项铁证。

“————”

木栏牢房中,已经不止四肢受伤的昴全身上下几乎没有一处完肤地,躺在光裸的土地上。看来没丧命,而是活了下来。

早些时间,昴领着帝国兵走进森林,利用自己的瘴气引来魔兽,计划在魔兽袭击时趁乱逃走——

“然后、我……”

“听说,你是在森林里徘徊时踩中了陷阱。捕兽用的陷阱竟然抓到了人,部落里的家伙为这事乱成了一锅粥。”

“陷阱,还有部落……?”

听了蒙面男的解释,昴摇摇还在痛的脑袋,看向牢笼之外。

关住昴的木栅栏,与帝国军营里见过的铁栅栏相比,做工相当粗糙。看着像是临时赶工做出来的简易牢笼。

而牢笼之外,远远能望见高耸的树丛,以及砍伐开垦丛林得来的土地——给昴的印象接近【圣域】的聚落。

【圣域】同样是建在广茂森林——克雷玛尔蒂大森林里的聚落。只不过,【圣域】虽地处森林,却修了民居还有教堂一类的建筑物,而这里的部落并非如此。住的地方说好听点是树屋,说难听点是原始人巢穴。

或许用“自然派”这样的说辞含混过去比较好吧。

而且,对昴而言,重要的不是部落有多寒酸,而是这个部落都住着什么人。

也就是——

“——【修德拉克之民】?”

“嚯,你知道啊。不过,看你这惨不忍睹的模样,多半是短短一天时间,体验了相当痛苦的遭遇吧。找到那个跟你走散的女人了吗?”

“……嗯,托你的福。”

蒙面男听见昴的呢喃而发问,昴回以深深的叹息。

那人依旧一副游刃有余的做派,但他也跟昴一样,被困于牢中。除非他是当地有跟被部落抓来的人关一间笼子这种奇特爱好的大人物,他和昴身处的现状应该并无差别。

不久前,昴刚在帝国军营当完俘虏,现在又换了个地方当俘虏。

不过,不仅如此。

“——我肩膀还有背上的伤,是有人帮我治疗了吗?”

昴摸上自己的肩背,感觉有点紧绷绷的,应当是获得了止血处理。闻到的刺鼻气味,也很像消毒液之类的药水。

蒙面男冷哼一声,回答昴的疑问。

“毕竟你被发现的时候,如果不处理伤势,怕是要没命。那帮人也很头疼,不知道该怎么处理你才是最佳选择吧,跟对我一样。”

“你哪来的自信这么从容……”

“非要说的话,源自灵魂吧。倒是你,打算丑态百出到什么时候?菜月・昴。”

“多管——”

多管闲事。昴刚想这么回嘴,就因伤痛而咬紧了牙关。

伤势只获得了最基本的处理,只是为了不让昴因此而死,迅速堵住了伤口,并没有缓解疼痛。这里的环境,比起帝国军营还要恶劣。

想到帝国军营,昴忽然惊觉。

自己还有不得不尽快赶回那片营地的理由。

“不好……我被带到这里多久了!?”

“——。这个嘛,两小时左右吧。话先说在前头,我已经给予了你足够的温情。要不是为你考虑,会更早叫醒——”

“你怎么就没更早一点叫醒我啊!”

“————”

昴颤抖着双膝跪地,如此大吼。蒙面男眯起眼睛。

在他听来,这说辞也太荒谬。毕竟他让遍体鳞伤、命悬一线地被搬进来的昴睡了两小时,是判断了昴需要相应的静养。

既然之后是忍不下去了才伸脚踩昴的头,代表他的性格也浸染了佛拉基亚特色吧。不过,既然如此——

“你要是更早一点等不及就好了。”

“这又是什么话。你小子清楚自己在说什么吗?这话可相当于,要是更早一点被我一脚踩头就好了噢。”

“是啊没错!要不还能怎……嘶、呜……”

口中喊着强词夺理的话,昴眼冒金星。

浑身上下每一处都在痛,最痛的还是背部肩胛骨附近那道最新的刺伤——昴逃跑时,托德在最后瞄准自己甩出的一击。

转念一想,刺中自己的短刀就是眼前这位蒙面男送的,带着那把刀刺中的伤与他再会,实在是因果难料。

总之——

“我把雷姆抛在帝国军的营地里了……我要是,没法赶在那帮森林里跟魔兽交战的帝国兵返回之前回去,雷姆她就……”

没时间放任托德他们穿越森林返回阵地,并报告相关事宜了。

大蛇捣碎队列时,贾马尔他们自然最优先考虑处理魔兽。然而,唯一只有托德,优先选择动手杀死昴。

恐怕托德意识到了,是昴引来了魔兽。于是,为了不让昴唤来第二头魔兽,当机立断,选择处理昴。那一瞬间的判断力与执行力绝对不容小觑。

昴姑且跟他强调了自己和雷姆她们没多少关系,应该是留下了没法从她们嘴里挖自己情报的印象,但——

“搞不好,会因为没有实凭实据,不如先拷问试试。”

以托德为首,佛拉基亚帝国就是会给予人这样的恐惧。

为了避免这种情况发生,昴必须回去救出雷姆。

然而——

“竟然困在这种地方……!”

“——。原来如此。那个叫雷姆的,就是你在找的女人吧。你跟我道别后,似乎又历经了不少惨事。原因在于,森林外面的帝国兵?”

“是啊,没错!被他们逮住了!为了逃走,我演了一出戏……但是,没能把雷姆带出来。所以……”

“你才这么拼命。怪不得,看你一副习惯了当俘虏的样子。”

“谁习惯了啊!说到底——”

你不也跟我一样被关起来了吗。

虽说对方有恩于自己,昴还是差点控制不住怒吼出声。不过,昴这一轻举妄动,因注意到了某件事而没有成真。

“————”

昴专注于你一言我一句地跟蒙面男打嘴仗时,意识到有股性质不太一样的目光,直愣愣扎向自己。

转头一看,栅栏之外,有两处光点正从缝隙间向内窥探。那光点缓缓成形,是一双绿色的眸子。

双眸的主人对上昴的视线后,眨了眨眼。

“——啊,小乌被发现了。”

“什……”

“要去通知阿米。”

那双眼睛的主人这么说着,远离了牢笼。昴慌忙喊着“等一下!”试图拦下对方,却没来得及。

昴扑向栅栏边上时,对方已经一溜烟地跑远,头都没回。

“刚刚那是……”

“是【修德拉克之民】的小姑娘。好奇心挺强的吧。我一个人待在这时,她也好几次探头往里头看,动不动就让我摘掉蒙面布露出脸给她看,实在吵得不得了……”

“————”

似乎对窥探者的态度心怀不满,蒙面男抱起胳膊嘀咕抱怨。

不巧,昴可没有闲心应和对方的怨言。昴的注意力,已经彻底被远去的那个人——那个年幼少女夺走了。

那是个十岁出头的年幼褐肤少女。

裹住身体的一袭白衣,为了活动方便而十分暴露,但算是适应这块亚热带气候土地的打扮。

短短的娃娃头只有发梢呈桃粉色,多半是人为染出来的。发根则是黑色,也跟托德口中【修德拉克之民】是黑发的说明对得上。

只不过,少女的身形之所以令昴感到冲击,不是因为她样貌出奇,而是因为昴并非第一次见到她。

“——是把我、”

杀死的少女。昴的记忆如此主张。

方才那少女,正是用毒箭射中昴后背,致昴于死地的那名少女。

曾逃离那片因昴的失言而被蔓延的火焰烧却的土地,用浸满憎恶的双眼瞪向昴的,那名少女——

昴心中的点都连成了线。

彼时,少女会满脸愤恨地瞪向昴,不会有别的理由——那是,向导致自己的土地与同伴被烧死的根本原因所施以的复仇。

“怎么了,忽然像被泼了冷水似的冷静下来。”

“——啊。”

额头抵住木栅栏,昴咬住嘴唇。身后响起男人的声音。

蒙面男仍然坐在一开始的位置,注视着昴情绪剧烈起伏的模样。他的眼神实在让人不舒服,昴眼神游移。

“真是个难以捉摸的男人。不管你在想什么,都别大喊大叫了。想在这里让你闭嘴也麻烦得很。而且还白费体力。就算你不吱哇乱叫也——”

“不乱叫也……?”

“——那帮人也会主动过来问话。看吧。”

男人扬扬下巴,昴随之看去,惊讶地睁大了眼。

有火焰缓缓照亮了昏暗的视野——是火把。好几个手持火把的人影款款现身,来到昴所在的牢笼边上。

领头的是个体格健壮的高个子女性。女性大概原本呈黑色的头发染得赤红,褐色的脸庞与身躯上绘制了白色的纹样,一双绿眸给人留下炯炯有神的印象。

悄悄躲在她身后的,是先前的少女。过来的十个人左右,似乎均是女性。

“————”

然而,昴不禁被她们的气魄压倒。

这帮释放着野性的集团,与露格尼卡王国骑士团,以及先前见过的佛拉基亚帝国军人都不同,具备一种,被本能指引统率的野兽集团般的美感。

并非以理论,而是用本能作为核心建立起来的集团。就是这样的印象。

她们的步伐在昴心中踏下了此般印象。女性们——【修德拉克之民】们在关住昴的栅栏前停下,凝视着牢中的两人。

然后——

“你醒了啊。——你们,究竟是什么人?”

将昴与蒙面男视作一行人般,如此发问。

※ ※ ※ ※ ※ ※ ※ ※ ※ ※ ※ ※ ※ ※ ※ ※ ※ ※ ※ ※ ※ ※ ※

——你是什么人?

这个问题经常在故事里出现,实际上并不怎么会被问到。

毕竟,现实生活中,几乎不会陷入被旁人怀疑并质问真实身份的境况。不管是问,还是被问,除非从事不得不主动盘问人的工作,或许一辈子都跟这句话沾不上边。

在这层意义上,这个问题对昴而言,也算不上多熟悉。

只不过,这辈子第一次被人如此发问的场景,至今仍能鲜明地回忆起来。

昴是什么人,有什么目的。

毕竟,昴人生中第一次被这么盘问时,发问者是大宅中怀疑昴真实身份的雷姆。

“不是你,而是你们……?”

甩开冒出脑海的回忆,昴对听到的问题产生了问号。

虽说是关在了同一间牢房,昴和蒙面男之间并没有多大关系。倒不如说,动手把两人关在一起的是部落居民,根本没昴插手的份。

光凭这点,就把他们视作同路人,是不是有点太简单粗暴。

“别纠结无聊的小事。是我跟她们说了,我跟你是熟人。她们不过是因此才会这么问。”

“你……!什么熟人……我们也没很熟吧!?”

“我可没瞎说。我跟你,都看见对方就认得出彼此,那不叫熟悉的人,还有什么更合适的词?”

“这、这也太强行了……”

蒙面男的话术太过强硬,但昴也对这种强硬的口吻有印象。

的确有那么一个熟人,会用类似的强硬逻辑对付昴还有其他人。

难道了不起的大人物里,这类人占多数吗?昴头都要晕了——

“喂,你们阴悄悄地说什么呢?回答我的问题。”

“啊——啊——我的名字是菜月・昴,如你所见,是悲哀凄惨遍体鳞伤的迷途之人!然后,后面那家伙是……呃?”

“——阿贝尔。”

“没错,阿贝尔!他虽然用布蒙着脸性格还傲慢不逊讨人嫌,却也会给迷路的人赠予短刀,如此意外的反差萌令他成为已让好几个女孩子为之落泪的花花公子,那么接下来请你自我介绍吧!”

“噢、噢噢……?我叫米泽尔妲……”

被昴一鼓作气的气势压倒,领头的女性报上了自己的名字——米泽尔妲。

如此一来,昴也争取到了喘口气观察对方的机会,并找到了一个词,足以准确描述以米泽尔妲为首的女性们所具备的气质。——“亚马逊人”。

大多是女性、久经锻炼得来的坚韧体魄、吻合部落或是少数民族形象的人体彩绘、有人背着弓箭。

【修德拉克之民】,与昴认知中的亚马逊人相差无几。

“无意中获悉蒙面人叫阿贝尔倒也是震惊的事实……”

“————”

“现在先不提这个!米泽尔妲小姐,还有修德拉克的大家,听我说!”

暂且把蒙面男——阿贝尔的事情放一边,昴对着聚集而来的女性提高嗓门。

照现在来看,她们貌似并不打算不容分说地处死昴。而且还帮昴处理了伤口,也推断得出她们打算倾听昴的说辞。

那么,只要满怀真挚诚意地与她们交流,说不定能获得理解。

“大家可能知道,帝国军正在森林外围扎营布阵。对我来说很重要的女孩子被关在了那里,我现在不赶回去的话,她就危险了!所以,请放我走!”

“————”

“还有,军队的目标是【修德拉克之民】。他们虽然说能谈判最好,但也做好了情势恶化时大不了开战的准备。万一需要,我……”

我可以牵线搭桥,制造一个对谈的机会。昴本想这么说,却噤了声。

确实,如果这条路成功走通,帝国军和修德拉克之民或许不会开战,但已经不可能由昴牵这个线了。

托德他们已经认定了就是昴给他们下了魔兽袭击的圈套。不可能赢得他们的信任,对此抱有期待也太过乐观。

昴已经明确地,将雷姆和托德他们放在天平两侧进行了衡量。

并且,为了救雷姆,昴选择了伤害他们。昴无法逃避这份责任。

“不好意思,我订正一下。军队确实盯上了修德拉克的大家,为此配备了相当多的人扎营布阵,就算开打……”

“——你想说我们会输?”

“啊……”

考虑到双方的数量以及可采取的作战差异,无法否认修德拉克较为劣势。

而米泽尔妲静静地,出声打断了昴想说的话。见此反应,昴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

【修德拉克之民】多半是一支游猎民族。

她们总是在注重磨练提高自身实力,因而跟她们说什么会打输,必然万万不可,踩中地雷中的地雷。

“我知道佛拉基亚的军队有过来。但是,他们跟我们之间存在古老的盟约,不会演变成争端。”

“——呃,不,等下!我不清楚有这么个约定,但他们是真心想把你们……”

“啰嗦!”

“——唔!”

昴试图靠近上前,却被越过木栅栏的冲击掀翻。米泽尔妲一拳揍上栅栏,眼中透着愤慨。

这是昴又一次说错了话。

那条古老盟约之于她们,与对战斗的骄傲同等重要。

昴又一次无意识无顾虑地,践踏了她们重视的存在。

“佛拉基亚的士兵,是在森林外围作调度部队的训练。已经来过好几次了。”

“调度部队的训练……是说军事演习吗?”

似乎因为听见了陌生的词汇,米泽尔妲眉头一皱。不过,昴因这话渐渐认清了佛拉基亚设置的陷阱,究竟是个什么样。

佛拉基亚的军队,时常以军事演习的名义在巴德海姆密林附近扎营。修德拉克之民对此已然习惯。

而佛拉基亚军,利用这份名为习惯的疏忽大意,打算包围整座密林,一口气攻下修德拉克之民。

要说还有什么在意的就是——

“他们为什么为了这些人,得做到这一步?”

当然了,以伫立在眼前的米泽尔妲为首,修德拉克之民无疑是支剽悍强大的部族。从她们霸气四漏的气场便可窥见一斑。

然而,对于佛拉基亚为什么特地派出军队包围森林也要攻克她们,昴完全摸不着头脑。

现在也看得出,她们并不打算离开森林。她们仅仅在此居住、在此生活。

尽管如此——

“菜月・昴和阿贝尔都不讲实话。这样无法打动我们的心。”

“——嘶,这话的意思难道是……”

“————”

米泽尔妲缓缓摇头,宣布交流结束。

其他修德拉克之民没有反对她无情的决断。看来,领头的米泽尔妲应该是这帮人,或者整个部落的族长。

遵从她的决定,修德拉克之民没有理会昴的呼吁,抛下他离开。

一行人手持火把的身影渐行渐远。

“请等一下!我没说谎,没骗你们!大家都很危险!盟约……盟约被撕毁了!大家,还有雷姆都要遭遇危机!”

昴拼了命地高声呼吁。

然而,修德拉克之民已经得到了族长的决策,没有停下脚步。唯一只有那名年幼少女,似乎在偷瞄昴这边,但她也没有因此止步。

昴吐出一口带血的痰,声嘶力竭地呐喊,却无人倾听。

“咳咳……混、帐啊。为什么、总是这样……!”

昴当场滑倒在地,额头撞着栅栏叹道。

右臂伤到肩,左手手指断,双臂都残着,甚至没法用牢房撒气。伤痕累累的废物,甚至连嘴上功夫也无法发挥实力。

那菜月・昴究竟还剩得有什么价值?

“……只有永不言弃的精神,和一点小聪明吧。”

尝到了宛如眼前一片黑暗般的绝望感,然而,昴坚决拒绝放弃,决心无论如何都要咬紧牙关与之抗衡。

如果是曾经的昴,多半会擅自定下自己的极限吧。

但是,现在这个回首了自己迄今为止的过往,重新审视了自己曾走过的路并不容易的昴,与过去有些许不同。

比过去更能死缠烂打一些了。那正是,照亮昏暗夜路的,实实在在的光。

“你这交涉实在是太不像样了吧。”

“————”

昴开始跟作栅栏的木棍搏斗,试图制造出可以供人钻出去的缝隙,却得到了阿贝尔含着嘲笑的贬低之言。

听了确实火大,但,没法还嘴。就事实而言,昴的确华丽地踩中交涉对象的雷区,最终失败。简直是太不过脑子了。

但——

“要说我不像样,你更是连个样子都没有?而且,我应该提醒过你吧?森林里有危险人物,让你别进去。”

“是啊。我参考过你的意见,就说句谢谢吧。”

“就算你跟我道谢,你不还是被抓起来了吗,我好空虚啊。……可恶,就没个松一点的地方吗?”

昴试着整个身子往上撞,也没能动摇这看似临时赶工出来的木头监牢。木桩般的栅栏一根根深深扎入大地,牢固得让昴怀疑扎进去的时候是不是用了重型机械。

当然,既然这个世界不存在重型机械,这些木桩都是纯手工插进去的吧。也不知是多人合力,还是出自拥有堪比爱蜜莉娅跟加菲尔那般怪力的人之手。

“一个全是女人的部落,竟然能做到这样的……”

“别小看修德拉克之民了。那是只会诞下女性后裔的母系部落,在这座森林里生活了上百年的战神们的后裔。除了繁衍后代,压根不需要男人。而且按照惯例,那时候需要的男人,也都是从别处虏获而来。”

“真就是亚马逊族啊……喂,难不成我们是被抓来——”

把男人抓来作为榨精的工具。

自古以来,深山荒村之类的地方的确存在类似的思想观念。更何况,这里还是昴的常识不通用的异世界里的异国他乡,完全可能有这种展开。

不过,阿贝尔嗤笑着否定了昴。

“放心,她们也不至于是个男人都要。——利用满口谎言、试图算计族人的家伙,只会诞下污秽。白送也不会收吧。”

“……满口谎言。”

听了阿贝尔这话,昴怨起自己先前那番蹩脚的说明。

没能取得米泽尔妲还有其他修德拉克之民的信任,归根结底在于,昴在焦虑之下解释情况时,选择的说辞实在太过拙劣。

即使劝说时拼命倾注了自己的诚意,只要没能理解尊重对方的行事作风与尊严骄傲所在,照样粗暴蛮横,一点都没礼貌。

“但我没说谎。帝国军盯上了修德拉克之民。而且……”

“而且?”

“他们的最终手段……不,是最先会动用的,是放火。”

昴这句话,听得阿贝尔第一次微微屏息。

托德在获悉森林里潜伏了魔兽之后,便会在林中放火。上一周目,不过是听闻昴这么一说,帝国军就选择了把巴德海姆密林烧个干净。

而这次,既然都亲眼看见了魔兽存在,密林应该很难免于一烧。

“……除非托德他们全死在那了。”

昴在选择利用魔兽时,完全有考虑到这个可能。

唤来可能会杀死人的敌方的作战计划,和间接杀人没什么不同。昴明知此点,仍然实施了诱饵作战,实际上的确搞不好会死人。

想到这里,便胸口一沉,心脏闷闷作痛。

然而,虽说这辈子都会怀抱对于杀人的忌讳与罪恶感,此时必须着重看待的,是另一个方面——托德他们,应该不至于全灭。

“————”

一共二十几个人,再加上缺乏和魔兽战斗的经验。

然而,考虑到托德的判断力与贾马尔意外的积极性,期待一条大蛇就能全灭托德一行人,怎么想都太勉强了。

当然,就要考虑到托德他们活下来撤退回营地的可能。

托德他们回到营地后,会报告昴的背叛,以及魔兽的存在。说不定,还会继续相信昴就是修德拉克之民,得出修德拉克之民采取了与帝国军敌对的结论。

那么,自然会像上次一样,为了尽量控制军队的损失,帝国军会毫不犹豫地放火烧山。——修德拉克之民,会被一起烧死吧。

“——你那是什么眼神?”

“不……”

正当昴沉思时,阿贝尔提起昴的目光。昴本能地挪开视线,脑中想到的是阿贝尔的末路。

恐怕,阿贝尔上一次应该也被修德拉克之民关了起来。那他应该也连着森林一起被烧死了吧。

很难认为修德拉克之民面对那场大火,还会费心照顾作为俘虏的男人是死是活。最糟糕的情况下,说不定没能逃出牢笼,直接被烧死。

那么——

“——修德拉克之民,还有阿贝尔,都相当于是被我杀死的。”

不管是自己这条命,还是雷姆,还有阿贝尔跟修德拉克之民,都不愿让他们逝去。

因此,昴现在必须站起来寻找破局的策略。

“你小子还不清楚自己在白费功夫吗?她们可没疏忽到,能凭你的力量——甚至拖着负伤之躯就能溜掉。不就为了一个女人,为什么这么拼?”

昴仍在继续与木桩搏斗,拼了命地试图抵抗。阿贝尔一脸受不了地评价。

但这话让昴心头火起。

“那孩子对我来说,可不是一句‘区区’就能概括。没有人能替代她。世界上的雷姆,只有雷姆一个人。”

“倒是你,光在那给我挑刺真的没问题吗?我是不清楚你为什么会在这,但你难道真就被抓了那好到此结束?”

最开始见面时,阿贝尔披着个什么【隐身】的斗篷,像是怀揣着什么目的来到森林。就算他没目的,参考托德的说法,这人也是个随手会把皇帝御赐短刀送人的角色。

很难想象他出现在这里背后没什么原因,昴也没法信。

“坐在这么凉飕飕的土地上,你打算做什么啊?”

“——我只是在等待时机。”

阿贝尔用异常沉静的声音回答了昴的疑问。

这句话,听着与先前莫名掺了几分挑衅的发言,还有嘲弄昴的话语都不太一样,像是出自阿贝尔的真心。

“等待、时机?这个机会,就是chance吧?是什么chance……”

“不清楚你在说什么‘呛死’,我在等棋盘准备好。在棋盘配置好之前,我要是出手,会让局面无谓地混淆复杂,所以选择旁观到底。我本来认为,等森林外围那些家伙开始行动才算正式开盘……”

“————”

“倘若他们打算烧掉森林,我也不能一直坐在这干等了。”

阿贝尔这么说着,松开抱起的双臂,缓缓就地站起。

昴因他修长的站姿与口中发言而惊得僵在原地。

“怎么了,一脸傻样。对我太不尊敬了。”

“我、我不清楚这算不算不尊敬……你是,相信我说的话吗?因为,修德拉克之民……”

“没有相信你。你污蔑了她们的骄傲,将她们极其宝贝的古老盟约贬作无意义的东西。着实是一场值得留名后世的失败交涉。”

“呜呃……”

昴自己也有那段交涉烂到没法洗的自觉,但还是被阿贝尔的评价打焉了。

“不过。”对着皱起脸的昴,阿贝尔接着说道。随后,越过蒙面的布条,凝视着抬起头的昴——

“我不是修德拉克之民。她们的什么骄傲还有重要约定,对我来说都没有价值。唯一重要的,只有你所讲述的、并非谎言的事实。”

“……万一我说了假话呢?”

“那还用说吗。——用你的命来赔。”

这句话里的分量,与戏说“死亡”之辞截然不同。

阿贝尔是认真地,打算让昴用“死亡”弥补过错。这不是游戏,也不是开玩笑,是在考验昴心底真实的觉悟。

意识到这点,昴自然挺直了腰杆。

不知不觉间,昴不再与牢笼搏斗,直直面对眼前的阿贝尔。紧盯着昴的黑瞳,阿贝尔眼神里又多了些压迫感。

“认真谨慎回答我的问题,菜月・昴。——你小子,有为了想要拯救的对象牺牲一切的觉悟吗?”

“————”

问题非常直白,回答时不允许犹豫,也不允许撒谎。

若是回答得虚实交织,就会没命。没错,名为阿贝尔的男人声音里,倾注了足以让昴如此坚信的力量。

昴用心受下了阿贝尔的质问。

能否牺牲一切。能否为了想要拯救的对象,牺牲除其之外的所有事物。

要说昴对这个问题的回答——

“——我没有这样的觉悟。”

“————”

“我能付出的,只有我自己。——若是仅限于此,我能赌上一切。”

昴举起手指折断的左手、而不是受过刀伤的右臂捂住胸口,如此作答。

这便是,昴对阿贝尔的质问,没有掺杂一丝虚伪的回应。

如果要让昴不管不顾地牺牲一切,昴终究无法接受。

因为,这个世界上还有太多昴珍视的事物,以及还未曾见识过的眩目事物。

因此——

“尽会卖弄小聪明。实在是个令人火大的小丑。”

“————”

“不过,你确实没说假话。那就不必烧你了。”

听见阿贝尔对自己答案的回复,昴明确感受到,自己捡回了一条命。

全身上下的冷汗突然纷纷往外冒,昴意识到,方才自己的命,被捏在阿贝尔手上。

就像先前在草原碰面时昴给出的评价一样,阿贝尔绝不是超常的强者。

与昴迄今为止见过、或是亲自打过交道的强者们相比,阿贝尔拥有的力量并没有超出寻常人的级别。即使如此,昴仍然深感自己是死里逃生了。

阿贝尔身怀的,是与单纯的腕力或是剑术不同的某种力量。

“那就好说了。——那边的小姑娘。”

“呜呀!?”

没有多管为捡回一条命直淌冷汗的昴,阿贝尔忽然喊了什么人。紧接着,阴影处响起小声尖叫,回应这声呼唤。

昴吃惊转身,看见阿贝尔注视的方向——离牢笼有些距离的树荫处,有名少女正怯生生地望过来。

发梢染成桃粉色的少女慌忙想要逃离昴二人的目光——

“小姑娘,逃跑只会错失机会。你也不愿意那样吧。”

“呜……”

阿贝尔抢先发言,少女为此低声呻吟。随后,她满脸纠结地小步小步靠近牢笼,犹犹豫豫地、唇瓣翕张。

“小乌、小乌是……阿米说,别听男人说的话。但是,小乌很在意。很在意,你。”

“……我?”

这么说着,自称小乌的少女指向昴。昴为这句意想不到的“在意”目瞪口呆,少女则对他点头。

“你刚刚、非常拼命。想说,小乌我们,很危险。但是,阿米不听。”

“啊……”

“为什么,你要那么拼命?你,和小乌我们没关系。”

明明没关系,为什么要干涉她们的事?

以为自己要被叱责多管闲事,昴一瞬间屏住了呼吸。然而,少女的发言并没有这样的目的。她只是,纯粹地感到疑惑。

昴为什么,要为了作为身外人的修德拉克之民这么拼命?

昴自己也不清楚具体是为什么——

“……大概是,我不想让你露出那副表情。”

“——?”

“不希望你,不得不用浸满了憎恨的眼神对敌人怒目而视。”

少女曾用毒箭射中目标,用憎恶的眼神见证对方的“死亡”。

昴的眼底,至今仍残留着少女那时的恨意,以及对于让少女产生这份恨意的那件事的罪恶感。它们席卷而来,化作荆棘刺痛着昴。

不能再重复一次那样的事。绝对不能。

【死亡回归】这种玩意,肯定最好是不去触发它。

即便如此,若是因昴丧命而得以重新开始的世界中,存在某种办法,让跟昴扯上关系的人得以向着更好的道路前进——

“我拼上这条命去努力的意义,应该就在于此。”

“……小乌,不明白。”

即使听了昴的答案,少女也无法得知昴话中的真意。那当然了。对不知道【死亡回归】的人说这种话,也只会让人一头雾水。

而且,昴也没打算让她明白。就连存在这样的事实一事,也不需要成为面前少女人生中的一部分。

“——讲够没?我跟你应该都没时间跟人慢慢聊天吧。”

“……啊,嗯,不好意思。”

阿贝尔对昴与少女的对话没什么兴趣,直截了当地中断了话题。

然后他再次转身面对少女,少女或许也体会到了昴先前体味过的压迫感,绷直了小小的身体,抬头仰望阿贝尔。

“小姑娘,我没打算跟你啰嗦废话。去把之前那个,记得叫米泽尔妲的人带过来。那人应该是族长吧。”

“阿米?要跟阿米,说什么?”

“没什么大不了的,不过是想跟她提议一件事。”

“提议?”

少女和昴都疑惑地看着阿贝尔,阿贝尔对两人用力点头。

然后再次,面露被蒙面破布遮掩的笑容,如此宣告:

“——告诉她,我们要接受【血命之仪】。想要说服她们,这是最快捷的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