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来了、声音』


飞来的尾针打碎了石造的通道,烟尘四散,破坏蔓延。

在这恍如慢镜头般的光景中,昴在眼前展开的惊人的破坏漩涡中心看到了,那个身着洋裙的、娇小少女的身形。

螺旋状的金色卷发随风飘扬,笔直地跃入破坏中央——那是碧翠丝。

勇气——不,只是蛮勇罢了。无疑,矮小少女的身体是脆弱的,坚硬的石塔尚且被尾针一击粉碎,少女的身体又怎堪比石塔强韧?即使是作一个用之即弃的盾牌,依她的身长,也完全没有遮蔽射线的可能。

也就是说,这只是白白送死、被冲动支配头脑的行为。

昴一边呜咽着被涕泪弄脏脸颊,一边死死抓住艾莉多娜的袖子。

正如之前看到尤里乌斯即将被烈焰焚身时,放声呼喊他的名字一样。

正如之前将拉姆撞向墙壁时,下意识不去听从脑中梅莉的忠告一样。

与此同时,碧翠丝也将一切“不可能”因素置之度外,直挺挺地向尾针迎去。

「 呜啊!?」

「——【不完全E・M・T】啊!!」

瞬间,出现在昴面前的碧翠丝,将他的手一把抓住,然后将空闲的另一只手贴向正面。

随着少女的呼唤,某种看不见的能量从昴体内逸出。这能量,在晕头转向的昴眼前,碧翠丝的手掌前,像是展开了一道光的墙壁,防御住了尾针的一击。

「————」

那冲击波,本应使人陷入与建筑物同样粉身碎骨的末路,却被以碧翠丝手掌为中心的防护罩完全遮断,破坏力避开昴一行人,向周围肆意扩散。

射出的尾针当然不可能一击就被解决,它们如骤雨般接踵而至。但是,全部都被称为碧翠丝的小小少女的盾阻挡,完全无法波及到她的背后。

凶猛的冲击波呼啸而过,纷飞的道路碎片掠过昴的脸颊。

在声音逐渐遥远、视野被白皙充盈的状况下,即使脸颊灼烧般的刺痛使他眯细了眼睛,昴依然被碧翠丝的背影夺去视线。

一瞬间瞥见的巨大的蝎子,如雨岚般倾泻而下的蝎子的尾针,如果估算无误,那么这破坏力就等同于将人体轻易化为尘土的迫击炮。

正是从如此威胁中,在这样弱不禁风的少女的后背庇护下,昴捡回了一条命。

之前,他沉浸于向神寻求救赎的心境,思考着这个世界到底要把自己置于怎样的地狱才肯罢休。

而现在,已经没有余力像这样诅咒自己的不幸了。在这意识的尽头,和碧翠丝和蝎子都不同的的存在闯入视线角落。

——那是被卷入攻击、暴露在同等伤害下的艾莉多娜。

一度宣言要单独行动、正打算与昴一行人分道扬镳的她,只因昴在攻击开始前阻止她离去,结果被卷入了这样的状况之中。

幸运的是,她也处于被碧翠丝保护的位置,那尾针的破坏力因光盾的庇护并未到达。但是,也仅仅是这种程度而已。

碧翠丝能防御住的,仅仅是沐浴在尾针直接攻击下的伤害,却没办法防御因尾针的破坏力而造成的二次损伤。

而这,也就意味着——

「 ——咕、啊!」

发出轻微的声音,平衡感崩溃的艾莉多娜向后倒去,脚后退以支撑身体,然而身后,本该支撑双脚的地板却不见了。

被尾针蹂躏的走廊,从半途陷落了。作为结果,塔的通道已经被捣毁的不成样子,地板、天花板和墙壁逐渐崩塌,艾莉多娜失去了立足点。 事实上,如果像这样坠入空中,她将无可避免坠落而死。

本能地意识到恐惧,艾莉多娜眼中浮现出危机感。

「 ——ッ!」

昴迅速踏出一步,抓住艾莉多娜的手,防止她坠落而死。

「 菜月君……!?」

被碧翠丝握住的手是右手,抓住艾莉多娜的手是左手。

虽然雷德强硬的治疗方法的确让肩部关节重新嵌入,但是那疼痛却根深蒂固,如果过度发力,随时可能再次脱臼。然而,碧翠丝那边,只要受到尾针攻击就必死无疑,不能再为她增加负担了。昴别无他法,只有咬紧牙关、两脚发力,全力对抗着艾莉多娜的重量。

「 呜、哦哦哦哦……!」

就算艾莉多娜体型娇小,再怎么说也有一人之重。本来,把一个人提上来就不是件容易的事,更何况是单手、更何况是负伤者、更何况是非常时期彼此不和的对手。受制于种种因素,艾莉多娜坠落的危险系数不低。

这种事,就算不去想也能明白。那为什么、还甘冒这种风险呢?

「 ……请你,不要做这种不经计算的行为。」

「谁、知道……!一时兴起罢了……!」

「那个答案……菜月君自己也清楚,不是吗?」

这是重复着没完没了的自问自答,条件反射下帮助的艾莉多娜令人憎恶的口中的反论。她狼狈地翻过身来,借助昴的手臂,重新在崩落的地板上找回立足点。

最后,设法支撑着她的行为,昴的目光落在了自己的手腕上。

——除了以伤痕刻下的文字、在不知道的时间复上的黑色斑纹纹样,还有如观感般疼痛的惨烈的白色伤痕在身体上残留着。

「我的、记忆的边界、移动了……吗?」

手上出现了无数处没有印象的、愚蠢的伤口。仅仅略微变强壮了一点的体格,就连阻止艾莉多娜坠落死,也是好不容易才做到的事。

这是无法杀死任何一个人、对于实施【死者之书】计划来说,不完全也得有个限度的身体。

「不管怎样、爬上来了……!碧翠丝!你那边还支撑得住吗?」

「差不多吧、要到极限了!差不多快了……」

似乎包含了很多不合时宜的感慨。爬上来的艾莉多娜带着一副尖锐的表情呼唤了碧翠丝。听到那呼声,作为回应,碧翠丝美丽的面容微僵。而下个瞬间——

「——ッ!!」

本应该继续释放尾针连射的蝎子,正贴在天花板上,一边发出巨大的声音,一边用巨大的钳子向这边撞来。

「——っ」

看着从正面迫近的巨钳,昴的思考缓慢地流动着。

根据一般的认识来看,说起蝎子来,其毒针留给人的印象总是最深刻的。但实际上,千多种蝎子当中,持有毒针的不过数十类。在这样的情况下,排除毒针,蝎子的武器还剩什么呢?——不用说,正是那对螯。

还说是锋利还是咬合力强呢?虽然看起来与毒针相比风险较低,但如果到目前为止变成一只巨大的蝎子,这份杀伤力也是不容小觑的。

好不容易保持了原型的塔身,其墙壁与地板,都像用刀切开豆腐一样不成样子了。

「——ムラク」(Muraku)

这种,仿佛象征着破坏和杀戮的光景,碧翠丝用难以置信的跳跃力——不对,是违背惯性法则的、不自然的飞跃方法回避开了。

以碧翠丝为中心,有种逃脱了重力干涉的奇妙感觉。碧翠丝从腰部抓住了昴和艾莉多娜的衣服,与巨大蝎子的猛攻拉开了距离。

凭借这产生的距离、艾莉多娜将右手五指朝向蝎子的正脸。

「エル・ジワルド——!!」(El・zewald——!!)

五指、从每根指头放射出的白热光线,像巨人的手一样割断了通路,将贴附在天花板上蝎子的面部、右侧钳子、还有外壳全部烧焦了。

是无法承受那种威力的伤害吗,蝎子猛烈地摆动尾针和左钳,摧毁了过道,并在喷洒烟尘的同时向后下降。

「ジワルド!ジワルド!ジワルド!」 (Zewald!Zewald!Zewald!)

「等等! 冷静下来、艾莉多娜! 逃走了! 它逃走了! 它逃走了!」

即使蝎子已经遁入了烟尘之中,艾莉多娜依然没有停止攻击。昴从身后钳制住这样的艾莉多娜。即使这样她也暂时继续挣扎着,拼命瞪视着烟尘的对面,不过没多久,她就精疲力尽,放松身上的力气,将体重交给了昴。

「哈、哈、哈……成、成功了……?」

「……成功了、吧。它大概是逃跑了。」

昴向着气喘吁吁、一脸怀疑的艾莉多娜摇了摇头。虽然烟尘还未散去,但却不认为巨蝎的尸体已经在那里倒下了。

不如说就算现在,也战战兢兢,警惕着会不会立刻就有尾针从烟尘中射出反击。

「但是、并没有……吗? 刚才那东西是……」

「——那是、魔兽吧。恐怕也是个突然出现在四层的不知趣的东西。下层的震颤,四层的魔兽,以及、上层的异变。」

「上、中、下……全都出了问题吗?」

听闻碧翠丝以严肃的表情作出的陈述,昴感到血液逆流。

确实如此。下层正有尤里乌斯在奋战,四层是刚刚确认了蝎子——魔兽的存在。上层的异变则是,雷德可以来到下层这件事的缘由。

「……其中一个问题就是你,但你好像没这个自觉呢。」

「——」

将昴的思考从根本上粉碎的,是从他怀中脱离、独自站立的艾莉多娜。她将额头上沁出的汗水拭去,却拭不去那份残留的戒心,就这样看着昴。

寄宿在那浅葱色的瞳孔中的,是警戒、怀疑,以及不安和困惑。

「你……你、到底、是什么人?你想做什么?你是站在哪一边的?」

「这种具体的事情,我不知道啊。说过的吧。发生了什么、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事、什么都不明白这一点我也是一样的啊。因为,我……」

「——记忆丧失」

面对艾莉多娜的质疑,刚才也在重复着同样困惑的昴软弱地嘟囔着。在最后接过话来的,是以一副艰涩表情思考着的碧翠丝。

记忆丧失——在这周目,昴吐露过这件事的对象,只有爱蜜莉娅和拉姆二人而已。也就是说,碧翠丝她们知道了(听说了)昴在冰牢中的辩白。

也知道了,“碧翠丝的态度,原来是这样的啊”这件事。

「那冰牢怎么样了?」

「……察觉到的时候,就已经肩膀脱臼,倒在冰牢外面了。」

昴诚实地将原委和盘托出。他并不认为对方会相信这样的说辞,然而,将一个谎言用无数的谎言去掩盖,结果导致陷入窘境不正是眼下这情况吗?

理所当然,正是因为自己只会垂着涕泪向神明恳求恩惠,才招致现在这种无处可藏、颜面尽失的惨样。

在这种心境支配下,以毫不作伪的言语作答的昴,令艾莉多娜的话语有了些微的踌躇。不过,很快的,她便闭上眼睛不再看昴,继续道:

「……为什么,现在要帮助我?」

「————」

「如果刚才你没有伸出手,毫无疑问我已经死了。想必,安娜这具躯体也会抱憾而终吧。」

仿佛在谈论别人的事一样,她以退后一步的距离感,如此发问。

但是,她之所以硬要这样做,和不看昴的脸是出于同样的理由。换句话说,这是为了不因感情而误判所实施的苦肉计。

直面着这样的艾莉多娜的判断,昴开始思考:自己为什么,向艾莉多娜伸出了援手呢?——是因为尤里乌斯吗?是因为他在最后将她托付给了昴吗?

是那句话、才让昴、将手、伸出去的吗?

「……那么一瞬间的事,我不明白啊。」

然而,昴不情愿地摇了摇头,否认了这个想法。

确实曾有一刻,昴想起了尤里乌斯的嘱托,为阻止艾莉多娜单独行动而动了起来。然而,当她真真正正暴露在生命危险当中时,驱动昴身体的理由,可并非出于这种深思熟虑。

完全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那样行动呢?

「并不是什么事情都能找个理由的吧?脑子一热而已。全都是,我脑子一热而已。所以,我才……」

做好了让对方失望的觉悟,昴将自己内心深处的感情结结巴巴地吐露出来。听到这种回答,想必艾莉多娜的反应一定会很冰冷吧。可正当他这样猜测的时候——

「——这,想必就是你这种人的本性吧。」

「诶……?」

突然,眼前艾莉多娜僵硬的身体,从肩膀开始放松了下来。听闻这话,昴瞪圆双目,像是被什么惊呆了。

在处于哑然状态的昴的目光注视下,艾莉多娜耸了耸肩。

「你若想在这个地方继续交谈下去,我也只能奉陪。不过时间一长,要再受那残留的魔兽袭击也是件蠢事。移动吧,我想和尤里乌斯汇合。」

「啊、诶……」

「同感。姑且从这里离开比较好。」

将残留着困惑的昴丢在一边不管,艾莉多娜和碧翠丝淡然地谈妥了行动方针。确认艾莉多娜跟在两人身后之后,碧翠丝紧紧地握住了昴的手。

因感觉到那纤小的触感,而向少女那边投去目光的话,能看到碧翠丝深深地点了点头。

「你亲手将贝蒂带出禁书库的事情、我猜,你已经不记得了吧。」

「……对、不起。 你,你在说什么,我……」

「——没关系哦。」

碧翠丝那声音,交集着极度脆弱、寂寥的感情。昴感到,自己仿佛犯下了这世上最可怕的罪。

但是,面对接触未知之物而恐惧的昴,碧翠丝摇了摇头。然后隐藏起自己寂寞的感情,将泰然的笑容铭刻在嘴角。

「即使昴忘记了,贝蒂的心中还留藏着。昴刻下的痕迹,将留在贝蒂心中永不褪色。所以现在,没关系的哦。」

「碧翠丝……」

「即使昴忘记了,贝蒂也不会忘记。我会永远记得。然后,我也非让昴回想起来给你看不可。为此,我九死不悔。」

「————」

那是一份,对独自一人站立于此的菜月昴来说,太过炫目的回答。

到底,要跨越多少艰难险阻、将心灵锤炼成钢,才让如此幼小的少女抱持这样的想法呢。

「——啊」

被救赎了,这样的感觉迫使昴停止呼吸。情不自禁地,从眼睑深处泉涌而出的感觉仿佛要将他扼杀,他拼命忍耐着那溢出的热量。

面对昴的努力,碧翠丝什么都没有说,仅仅是握住手支持着他。

仅仅是双手相握,就可以成为支撑。

「因迄今为止魔兽的攻击,菜月君来的那条路已经过不去了。虽然还不能排除危险性,我们只能向魔兽逃跑的方向,走那条未毁的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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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莉多娜,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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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饶不饶恕、怀不怀疑,这种争论现在不合时宜。不管怎么说,虽然我心中的疑虑并未消散,但情况却不允许我继续吵下去。分清轻重缓急可是买卖人的必备技能,我呆在安娜身边时,早就耳濡目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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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此,这里不会再产生更多争端了。

这便是艾莉多娜的结论了吧。昴虽仍有拒绝感,却也作出妥协,避免再行挑拨。他打算遵从那两人的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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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使是现在,想要逃跑的心依然没变。可是,比起一个人蹲下来抱住头、供奉着祈求着神明,他相信,一定还有更加积极的愿景在等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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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背后,昴走过的道路已沦为一片惨状。正如艾莉多娜所言,承受魔兽尾针那风暴般的攻击后,它已几近化为瓦砾之山,无法通行。

碧翠丝的魔法防御能护住的,不过是自己和昴的命罢了。现在,不论是去五层寻找抵抗着的尤里乌斯,亦或去寻找另外行动的爱蜜莉娅她们,都只得选择向蝎子撤退的道路行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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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呜……」

越过艾莉多娜险些失足坠死的崩溃的洞穴,前方,被她白热射线灼烧过的道路上,烟尘已重归清明。在那里,令昴忍不住发出呻吟的原因,终于显现形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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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几乎可认为是连根脱落的,魔兽之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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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如此,难怪它不反击。是我们消去了它的攻击手段,这可算是个小小的喜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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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觉得,正是这样。……注意地面,当心别摔倒。我们翻越过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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端详着断尾,艾莉多娜与碧翠丝相视点了点头。虽然还是被那怪诞的外表所压倒,但确实,那魔兽远程攻击的手段已经灭失了。

当然,即使减少了一处魔兽的威胁,楼下还有无数烈焰缠身的半人马怪物,前扑后拥。这种情况下,整座塔的危险程度有没有下降,还很难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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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っ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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轻轻发力,昴抱起碧翠丝跃过洞穴。碧翠丝的身体很轻,比同年龄的少女更轻,即使昴的身体还受益于先前察觉的、记忆缺失的一年间锻炼的成果,但排除掉这个因素,碧翠丝的身体依然很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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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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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这种想法置于一旁,昴越过前方的地板,再次将目光投向那断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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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发出暴风般尾针连射的尾巴,这机制,相较昴认知中生物学上的蝎子,与其说是物种不同,不如说是次元不同。母庸质疑,昴所熟知的蝎子可不会把毒针射出去,不断长出新的那种恐怕也没有。

最重要的是,通过观察道路的损坏情况不难发现,它释放的尾针并非实体。——那是一种、以针状释放的能量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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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单来说,与碧翠丝的光之护壁、艾莉多娜的白热射线同理,说这蝎子释放出的是魔法之针也不为过。

当然了,这能量毕竟是作为尾针的形态来操纵。若说,一旦失去了尾巴便不能发动,这逻辑倒也讲得通,但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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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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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到这里,昴察觉到了违和感。

刺刺麻麻的感觉、观察断尾时就已察觉到了。

那掉下来的尾巴,凑凑合合可以想作是从根部被切断了,但伤口看起来却很奇怪。

如果它是被艾莉多娜的热射线切断,不论是否锋利,总会在伤口留下烧伤。 实际上,连通道周围也都还残留着焦痕。

然而,蝎子掉落的尾巴上,却是没有任何类似的行迹,漂亮的横截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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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贝阿、」

有什么不对劲、昴惊觉。

太迟了。

视线的边缘,落在地上的尾巴,抽动着、震颤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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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光芒迸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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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 ※ ※ ※ ※ ※ ※ ※ ※ ※ ※ ※ ※ ※ ※ ※ ※ ※ ※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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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种现象,叫作“自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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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种现象主要见于节肢动物和蜥蜴,人们常说“蜥蜴断尾求生”,正是指的这种为逃避外敌将身体的一部分截断并舍弃的行为。

在蟹钳等东西上也能看到同样的现象。归根结底,那只似蝎状的魔兽可能是做了和这类似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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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外),在蜥蜴自行断尾的场合,断开的尾巴会移动一段时间,起到吸引对方注意力并让本体逃离的作用。

当然,尾巴本身并不具有这样的意识,应该完全是一种反射性的行动。而自切则正是一种让这反射投入应用的实例。

那么,(像上述第二点)这样的事,(那蝎状的魔兽)不也能做到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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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猎物接近切离的尾巴时,瞬间爆炸使其受到伤害,起到『地雷』般的作用。这也是自截部分使(猎物)承受的(影响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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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呜、咕、ぅ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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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出呻吟。 昴一边从喉咙里吐出呻吟声,一边歘拉歘拉地拖行着腿。

之所以拖行着并非出于疲劳,而是由于物理性的问题。

因为,在左腿负了巨大的撕裂伤、血从皮开肉绽的伤口处淌出的情况下,除了这样走路别无他法。

更何况,昴拖着的也不仅仅是自己的身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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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经、够了。放下我、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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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是说着的,是拖着伤腿的昴也一起带走的,精疲力竭、处于脱力状态的艾莉多娜。

昴将双臂挟在她的腋下,从背后拖拽着她。总之要先离开现场。如果不(尽快)离开爆炸现场的话,那魔兽就要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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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留下炸裂弹这一大麻烦,使昴他们遍体鳞伤(ズタズタ)的蝎之魔兽,(就要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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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该死、该死、该死、该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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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意了。我大意了。我完全、安于现状了。

之前,因为获得碧翠丝传达的话语了、因为艾莉多娜的态度多少有些软化了,所以,内心深处有隙可乘了,完完全全就是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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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耻、可耻,对自己从心底感到可耻,流出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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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历尽如此苦难屹立至今,自己却毫无长进?无法改变。所谓苦难所谓试炼所谓难局,难道不本该是神明降之于人的成长契机吗?

如果仅仅只是持续着被人殴打、流着血被折断骨骼、被碾碎灵魂被剥夺性命——如果苦难除了这些什么都无法带来,人啊,到底为了什么而去受苦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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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菜月、君……已经、足够、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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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够! 完全、还不够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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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起、我,碧翠丝要更加、不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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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莉多娜阖上双目,断断续续地咕哝着。怒吼着回应她的昴,却因那随后的话语而窒息了。

艾莉多娜的言语,悲哀却合理。对昴来说,如果被问及碧翠丝和艾莉多娜哪个更重要,虽然悲伤,他还是会选择碧翠丝。

命的价值也许是平等的,人的价值却不是平等的。人际关系是有亲疏顺次的。如果一旦,应当作出选择的场合到来,人便会遵循那优先顺序行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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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碧翠丝不在。她不在了。再也不存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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蝎之魔兽留下的断尾炸裂的瞬间,昴察觉到了恐惧,试图把碧翠丝拉过来拢在怀中。如果就那样,能用身体保护住她的话就太好了。

但可悲的是,行动迟了一步,昴的愿望并没能实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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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刻,光芒迸裂,魔兽之尾将无数针向周围散射,昴直接在近距离承受了这一伤害。虽重伤却能保住一命,则是仰赖碧翠丝。

昴将她拢入怀中的瞬间,她护住了昴身体的要害,然后集中地沐浴在光的猛攻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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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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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啊。那孩子,真是个,容易吃亏的孩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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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使之后的话还未说出口,闭着眼睛的艾莉多娜似乎也猜出大概了。对她那叹息般的声音,昴无力否认。

流着血、因疼痛呻吟的昴,已经再也无法与融化般消失的少女交换最后的话语——只是,那最后的表情,还留存在记忆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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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是安下心来似的,像是疼爱着昴似的,眼瞳。

那种,对昴来说太过于占便宜的表情,便是碧翠丝的最后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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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样的话,让消失的少女露出那种表情的『菜月昴』其人,从这世界上一点痕迹都不留地消去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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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之后,为了逃避“碧翠丝已不在”的事实,昴拖曳着只剩一口气的艾莉多娜逃走了。

简直如抵罪一般,又如救赎一般,亦或是咎人渴求惩罚降临己身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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奄奄一息的艾莉多娜制止了这样的昴的行为。对那样的、放言要将身体还给安娜塔西亚的她来说,就算做这样的事情也不过是徒劳。

那也是理所当然的事。——她的身体,两腿从根部开始就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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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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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经,几乎连血都不再流出来了。

拖曳着的身体轻轻的,比轻巧的碧翠丝还要轻些。在几乎没有任何急救措施的状态下,等待着她的将是怎样的未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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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呜、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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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种想法冒出头来的瞬间,昴一脚踩在了瓦砾上,原地滚倒。与此同时,拖拽着的艾莉多娜也被甩脱在道路上,翻过身来。

一时间,在道路上回响的,只有二人诅咒着世界一般的呻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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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痛……啊啊,好痛、呐。真的好疼,人的身体、好疼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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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抱、抱歉……对不起,对不起……不,本不是这样的,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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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用再规矩地、道歉了,菜月君。而且……对任何事情都无颜面对安娜的我来说……这份痛苦,是我能给安娜的,唯一的报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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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ao,e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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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躺倒在地面上动弹不得的艾莉多娜爬去,对于她口中吐露出的言语,昴的眼中摇动着不解。

报恩,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呢?面对昴若有所问的表情,艾莉多娜舒缓了嘴角,说道:「因为、不正是这样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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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如果把身体还给安娜……安娜就会,遭受让人感到世界都终结了一般的痛楚,以及死亡的恐怖、吧。……这样的、地狱啊,需要经历的人,只有我自己就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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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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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能将身体还给安娜,连为尤里乌斯搭把手都做不到……我,不是挺适合就这样落入地狱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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昴能明白,自嘲和自责的感情,正激烈地灼烧着艾莉多娜的心。

昴也能明白,从这样说着的艾莉多娜丧失生气的眼瞳中明白了,向她慢慢逼近的『死亡』已经开始倒计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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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都没做到、无力的、不负责任的、不管怎样都做不到的自己。

对此悔恨着,艾莉多娜要死去了。——要丢下昴一个人、死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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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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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我轻松一点、之类的……请不要、这样想哦? 我……嗯,这样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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渐渐稀薄的艾莉多娜的生命,因为害怕这一点而发出声音的昴被抢去先机。然而,对于一时什么都没做的昴,她的话语提供了新的可选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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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轻松、一点。虽然对所谓安乐死来说,现在行动已经算迟了,但即便如此,缩短痛苦的时间、帮助加快『死』的到来,昴还是能做到的。

.

斜视着,重复着浅浅的、低微的呼吸的艾莉多娜,昴按着痛苦的身体站起来,拾起崩塌通道的碎片,确认了它的重量。

差不多能握在手掌上,充其量只是拳头大小。但是,如果是为了剥夺一个垂死少女的生命,这样的凶器已经足够了。

.

「……艾莉多娜」

.

「————」

.

手持瓦砾,昴走近艾莉多娜,呼唤了她的名字。

没有答复,也没有睁开眼睛。但是,并非失去意识了,从那微微僵硬的脸颊和轻抿的嘴唇能看出来。

.

她已经没有力气制止了。

如果昴将瓦砾举起,向头部猛烈砸下,很容易就能将她的生命击溃。

.

『用石头砸碎人的头,就算是我也没有尝试过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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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持瓦砾的昴的脑内,回响起少女甜美的声音。但是,这次行动并不是为了阅读『死者之书』而做出的行为。

虽然可能就结果而言的确是这样没错,但那一瞬间,这件事却不存在于昴的考虑中。

这是,介错。为濒死的某人,送去些微宽慰的,介错。

.

不论是谁,若拥有了这剥夺性命的权利的话,一定,至少在那瞬间是真诚的——

这是唯一的,身处现场的昴的,什么都做不到的菜月昴的,唯一的赎罪机会。

明明是,唯一的机会了——

.

「————」

.

手在、颤抖着。从眼睑深处倾诉着痛苦、喉咙也忘记了呼吸地僵直着。

举起来,扔下去,何其简单的动作。可就连这一动作,现在的昴都做不到。就像忘记了移动身体的方法似的,无法行动。

.

「……ぁ」

.

嘶哑的声音漏了出来,随着一声响动,瓦砾掉落在地面上。

对那个声音宣告了败北,膝盖彻底脱力。昴原地溃势,瘫跪在地上。

.

「……就连」

.

就连这么简单的事情,你也做不到吗,菜月昴。

为了使痛苦的濒死者解脱,挥舞凶器,甚至连这样的欺瞒都做不到吗。

只停留在口头的赎罪,只图自己心安的罪恶感。若非如此,这幅德行还能作何解释呢?

.

「……菜月君」

.

「我……」

.

「即使只是为了、介错……你也无法、拿起石头吗……」

.

轻轻撑开眼睑、以无力的浅葱色眼睛望向跪着的昴,她喃喃道。那,如吐气般的孱弱声音,仿佛在谴责着昴的懦弱,令人窒息。

然而,面对紧紧蜷缩着身体的昴,艾莉多娜毫无疑问地、轻启薄唇:

.

「……怀疑你,真不好意思呐。」

.

「————」

.

「————」

.

像是舒了一口气似的,道歉了。

艾莉多娜她,道歉了。说着怀疑了菜月昴真是不好意思,道歉了。

.

——随即,在昴弄清那真意后,她死了。

.

杀死梅莉、掩藏尸体,伪装着对失忆的情况闭口不提,只是重复着惹人生疑、逃脱被囚入的冰牢、无法实现被嘱托的愿望,接受拯救自己心灵的少女的庇护,最终,连为濒死的女孩以血玷污双手这件事也做不到,因自己不像样的态度跪在地上的昴,艾莉多娜对他道歉,殒命了。

.

「————」

.

心已求死。

如今,已想要忘记发生的一切,走向死亡。

.

如果菜月昴要死去的话,希望被全世界的人指点唾骂、宣判死刑。

菜月昴犯下与那同等的罪,对自己感到绝望了。

.

感到、绝望了。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スバルが忘れたとしても、ベティーの中に残ってる。」

「……こんなの、地狱だよ。味わうのは、ボクでいい」

「介错の、ために、君は……石も、握れないんだ……」

.

绝望,侵蚀了菜月昴的心。

.

「————」

.

不能行动。没有行动的资格。就算行动了,也没有一件好事。

这证明,菜月昴自己是无能的凡人——不,如果说成“无能”都还算可爱了。并非如此。这些事只会证明,他是比那更糟糕的“瘟神”。

.

「————」

.

如果绝望在胸中巢食、将心杀死的话,比起生命,灵魂就会先被侵蚀。

如此一来,就无法站立起来,也无法反抗任何人。如果认识到自己才是真真正正的害物,又无法得过且过,这也是理所当然的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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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要消失。想要消失得不留一点痕迹。

我早该、做出决断的。在异世界(的人和事)、变成这样之前,在来到“异世界”这地方之前,不就早该知道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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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仅仅是存在着,你就会令他人的心灵受累呢。

你有资格占用别人的心,即使只有一小部分吗。一如脏兮兮的墙壁的污渍、房间角落里积存的尘埃、诞生于垃圾的蛆虫,以及绝不消失、作为痕迹持续残留的,在醒目位置留下的伤痕一般的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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菜月昴,你为什么不死。

即使死去,也要重新开始来着?是谁决定了这样的事。是谁,决定了这种事要永远持续下去呢。如果一次死亡还不够的话,十回也好,百回也好,千回也好,死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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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失到一点不剩地、死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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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从所有人的记忆中消去,直到对任何事都不再产生影响,直到任何人心中,你的名字,你的存在,你的痕迹,荡然无存为止,死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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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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吵死了。消失吧。请消失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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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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闭嘴。不要和我说话,不要妨碍我消失。我想消失,我想消失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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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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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去死,想消失,想被粉碎,想不留一点痕迹。想成为不存在的东西,想要消灭这个存在。想从历史开始消失。想从记忆开始消失,想从怀念开始消失,也想从那对我说过“不会忘记”的少女开始消失。没有任何价值,没有任何意义,没有任何残留,也理应没有任何残留。不论什么、全部、从这世界,消失掉、不复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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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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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灵为绝望所支配,周围世界所有一切都被黑色的影子覆盖,永无止境地倾泻着的空虚的爱的告白,垃圾处分措施迫近了蹲踞在那里的人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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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被吞入其中,我就能消失了吗。

就能远离死亡,沉溺在虚无之中了吗。就能被弃置在,谁的目光都无法到达、暗黑空间似的,那般顺意的,没有任何东西存在的地方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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倘若,能在那里死去,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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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

菜月昴,在那仿佛涂染了一切的、绝望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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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此为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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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声音,传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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否定了这世界的终末、有如银铃般的,声音,传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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