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跨越四百年的悲鸣』


眼睛深处蕴含悲伤的双眸,让昴无法转移视线。

从昴的内心突然涌起一阵想要嘲笑碧翠丝这离谱的话语的感情。

——刚才,你到底是在说什么?

明明只要将,因为刚才从耳边掠过的,不知所云的话语而产生的感情,实话实说就可以了

明明只要在嘴角扯出扭曲的笑容,像往常一样开着玩笑就可以了。

然而,稍微有点——没错,昴略微感觉到对话的形势有些不妙。

毕竟如果不这么认为的话,

“——”

那自己又是为何无法,对眼前这位眼瞳中彰显出觉悟的少女,说出“不要开玩笑”这样否定的话语呢?

“刚才,你——说了,什么?”

犹豫着思考凝滞了一瞬间,昴断续地说出了准备好的台词。

如果能够保持着嘴角含笑,双肩也毫无颤抖的姿态就堪称完美了啊。

然而,

“……啊。”

昴的表情很生硬,不要说肩膀,就连手指都僵直着无法动弹。

就像是,在碧翠丝双眼中映出的,菜月昴这一存在,就那样被世界固定住了一般。

“那就让贝蒂,如你所愿地复述一遍吧。”

“等,等一下……”

“——贝蒂希望,能够由你,将贝蒂(的永远)结束啊。”

“不要再说了啊!!”

慌乱无比地,昴出声打断了碧翠丝的话语。

那是与刚才两人的立场完全相反的,某种意义上,滑稽至极的景象。

并不想被刨根问底的碧翠丝,因为昴强加于人的自说自话而发出悲鸣。

也正因如此,被碧翠丝以同样方法对待的昴并没有作出责难的资格。即便昴自己是明白这点的,

“你,没有意识到,自己刚才,说了什么吗……”

“你才是,真的理解了,自己刚才说的话语吗?”

“理解什么?”

“由你这一存在,来完成精灵碧翠丝的最后。由你来成为给着(这)持续束缚着贝蒂四百年以上的契约画上休止符的【那个人】啊。”

对此感到光荣也没有关系哦,碧翠丝浮现出的那与讽刺并不相称的微笑,对昴如是说着。

似是在渴求着某种东西的她的笑颜——将之映入眼帘,昴觉得自己的胸口有着百爪挠心般的伤痛感。

无法忍受那样的感觉,昴以手抚胸,

“完全无法理解啊……你是想说,你渴求死亡吗?”

“渴求死亡,准确地说并非如此啊。贝蒂只是想要终结这份契约。贝蒂想从这份束缚自身的永远的契约中,得到解脱啊。”

“如果得到解脱的方法就是夺走你的生命,那又和想死有什么区别啊!!”

重重地跺脚出声,昴震动着喉咙发出怒吼。

即使踩到了脚边散落的福音书,昴也毫不在意。

伸出手指指向对方,昴盯着她继续吼道。

“不要给我开想死这种低级的玩笑啊!想死这种话……就算在别人面前能说,也不要……也不允许在我面前说啊!”

一旦死亡,就再也不可能复生。

只有菜月昴这一个特例,即便死亡也有重来的机会。也因此,只有昴自己,能够给用生命挑战(这一疯狂的行为)赋予价值,也能接受自己的死亡并以此作为对未来的提示。

然而,碧翠丝不一样,其他的所有人都不一样。

生命一旦失去,就再也无法挽回。

而明知如此,仍然在昴面前说出那番话,

“什么让你结束吧,啊!真是自说自话啊!为了获得结束……只是一心求死而行动什么的,就算其他人能原谅,我也不会允许啊”

“这还真是,自私的理由啊。——你又,了解贝蒂的多少事情呢?”

然而,对于激动着的昴,碧翠丝的回答依旧是冰冷而坚决。

她轻轻抚平裙角站了起来,用指尖轻触自己的卷发,

“贝蒂作为知识的守护者,一直管理着禁书库四百年。在这四百年间……贝蒂也只是遵从着契约静待时间的流逝啊。”

“四,百年……”

又是这个时间吗,昴在内心咂了咂嘴,不满之情跃然于脸上。

四百年前,那是魔女们叱咤风云的时代,也是长寿之人都或多或少与其有某种瓜葛的,令人忌讳的时代。

碧翠丝也是,诞生于那个时代,然后一直存活至今。

“与魔女缔结契约,寄居于有相同立场的梅扎斯家,在最初的时光里服从着福音书上的记录,然后就是一直虚度光阴地等待着福音书的记录到来的时刻啊。”

“——”

“然而,在这单纯等待的期间,外界的时间依旧流逝着。与贝蒂处于相同立场的,梅扎斯家的家主逐渐衰老死亡,然后又由下一代继承。见证着家主的话交迭更替,然而贝蒂的时间依旧是毫无变化地流逝着。”

那是,对于碧翠丝来说多么痛苦的时间呢。

轻描淡写一般诉说着的她的语气,反而像是在如实反映着她那,因为经历毫无意义的冰冷的时间而受尽磨损的内心,这也不禁让身为听众的昴遍体生寒。

“终有一日会到来的,约定好的那一天——具体究竟是何时,会造访贝蒂的那个人是谁,就这样什么都不明白地,贝蒂在此等待着,虚度着时光啊。”

即便如此,碧翠丝摇了摇头,

“并没有什么,不安啊。毕竟,贝蒂的手中有着福音书啊。只要相信着记录未来的福音书,等待着终有一日降临的事情,会浮现在尚且空白的书页上就可以了。只要静静等待,那一天终会到来,贝蒂就是,一直如此地坚信着啊”

“但是……”

俯视着自己脚下踩着的书页,看到那完完全全的空白,昴感觉到其中的残酷。碧翠丝也像是察觉了昴视线中包含的感情,微微地点了点头。

对她而言,堪称希望所在的福音书,不知从何时开始——

“每天,无论多少次看,书上记述的内容都没有丝毫变化……只是确认这点的时间都会让贝蒂痛苦无比。”

“……”

“多少次在梦中看到,在最后的记述之后的页面上,浮现出新加的文字。又是多少次在脑海中描绘着,不知面貌的【那个人】出现在贝蒂眼前,让贝蒂能够完成被赋予的使命的那一天的景象啊。”

“……碧翠丝。”

“梅扎斯家毕竟也并非,是门可罗雀的家族啊。造访过贝蒂的禁书库的人类,至今为止也有数人。有很多人都曾打开过禁书库的门扉……然而,每一次的造访都意味着贝蒂的内心受到一次背叛啊”

对开门进入的某人,并非是自己等待的【那个人】的失望。

多少次重复着失望的桥段,又是多少次因此而反复品尝失落的苦果。随着内心的期待一次又一次地被背叛,心灵也在不断磨损着,眼眸中的期待也逐渐被自暴自弃所覆盖。

一次又一次地,碧翠丝的期待不断被背叛着。渐渐地,她就连期待本身都放弃了。想要达成看似能够触及的期望,却在高处碰壁再度摔落在地,心中如同支离破碎一样的痛苦她已经不想再度体会了。

至今为止一直在忍耐的内心,终于磨损殆尽,她选择放弃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然后就在那段时间里,贝蒂察觉到了啊……不对,是被提醒了啊。”

“那又,是什么?”

“福音书,已经不会将之后(未来)的记述展现在贝蒂眼前了啊。”

碧翠丝蹲下身子,拾起掉落在脚下的福音书的封面。里面的书页尽数掉落的,仅剩封皮的封面散发着莫名的寂寥之感。

手指轻抚着拾起的封面,碧翠丝以“你是否知道呢?”作为接下来的话语的开始,

“福音书,会将拥有者的未来记录其中。至于记录的内容会有多详细,就取决于拥有者对于世界记忆的误差程度了。误差越少未来的记录也会越明确啊。”

“世界的记忆……?”

“就是世界的记忆,啊。——不仅仅是世界的现在和过去,就连未来即将发生的事情也是知晓的啊。睿智之书就是从中取出必要的知识的禁忌之书。而福音书,只是继承了它的一部分的机能而已啊。”

将睿智之书称为世界的记忆的,就是艾姬多娜。

果然,艾姬多娜与碧翠丝之间有着密切的关系这个考虑完全没有错。然后碧翠丝则是,像是要让昴观察一样地,将漆黑的封面向前递出,

“魔女教所持有的,福音书的伪物所使用的原理也基本相同啊。虽然在精确度上有很大的差别,但其中使用的术式就是参考这本书的啊。”

“……为什么,在艾姬多娜死后这个技术还会泄漏呢?按理来说,现在不是应该只有你和罗兹瓦尔两人,才会继承这仅有两册的福音书吗?”

“撒,谁知道呢,贝蒂也没有兴趣去了解啊。是哪里的某人,复制出伪物然后又分发给了谁,这种事与贝蒂一点关系也没有啊。”

“那么,你又是为什么要在现在,提到魔女教的话题啊?”

“因为贝蒂需要魔女教的福音书,确认一些事啊。你只要快点拿出来就行了。”

即便昴用着挑衅的口吻追问着,碧翠丝依然保持着冷静的姿态将之接受。她向昴提出了“那你持有的魔女教的福音书呢”这样的问题。对此,昴点着头,

“现在那本书并不在手边啊。那本书被我带进了【圣域】,现在也被保管在那里啊。至于从其他的魔女教徒那里回收的福音书,并不是由这边回收和保管,而是交给其他盟友了啊。”

就现在而言,昴所持有的福音书就只有原本贝特鲁吉乌斯持有的那一本而已。

其他的,作为贝特鲁吉乌斯的手指的魔女教徒们的福音书,则是被尚有意识的魔女教徒们在死亡之前事先销毁了。好不容易回收到的几本,则是转交给了库珥修的阵营,让其进行善后了。

本来的话应该早早地从【圣域】里把罗兹瓦尔他们带出来,然后进行白鲸讨伐和贝特鲁吉乌斯讨伐的论功行赏,还有与库珥修阵营还有安娜塔西亚阵营的交流(会盟)。

“那一本福音书,你有看过其中的内容吗?”

“也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能够读懂的,但我也至少算是看过了啊。虽然没有比那如同蚯蚓爬行一样的文字更难理解的东西了,但至少那上面还是分条地写着大概的情报。不过,就个人感想来说的话……在我看来,那与其说是昭示未来的预言书,还不如说是从未来发出的命令书啊。”

昴回忆起了,大概是因为受到艾姬多娜的影响而能够读懂的福音书。

贝特鲁吉乌斯的福音书上记录的内容,大多都是贝特鲁吉乌斯要赶赴何处,要做什么。将达成结果的过程大幅省略的那些内容,如何达成那样的结果就完全依靠持有者的自行判断(独断)了。

也因此,魔女教的福音书与其说是万能的预言书,还不如说是未来的路标——只有这样的功能,也只能从这种程度去接受。

“如果真的能做到完美的未来预测,那么我们这边应该是什么阻止手段都没有才对啊。也正因为是不完全版,在那时才能完成计划啊。”

“关于里面的内容,贝蒂完全没有任何兴趣啊。对贝蒂来说必要的是,那上面是否记录了持有者的最后(死亡),啊。”

“——最后,虽然我觉得那有点不一样啊。”

昴所知的,贝特鲁吉乌斯的福音书上的最后一页。

那上面除了昴用自己的鲜血书写的“结束”,就是福音书履行着应有的职责记录的最后的文字——那是,极为短小的句子,

“前往梅扎斯领地,给予银发的半魔试练。”

就是这样,过于简短的文字,至于在这前后应该做什么之类的,书页上完全没有给予贝特鲁吉乌斯任何的提示。

原来如此,福音书能够带来的情报只有这种程度的话,想要从未来情报的精确性上赢过昴是不可能的。

“——我就是,这么认为的啊。”

然而,对于诉说着自己所知的情报的昴,碧翠丝只是像在肯定一样单调地点着头。在那之后,少女将手中残留的封面折了起来,

“福音书在那之后,有出现新的文字吗?”

“……没有,应该是没有啊。至少,那是我能够确认的与拥有者最后的行动相符合的最后的记录啊。而且,在那之后出现追加的文字也应该是不可能的。毕竟,”

仅仅只是想说出结论,昴却因为突然察觉到自己想要说出的话语而感觉喉咙像是冻结了一样。而他那样的姿态,也表明着他明白了碧翠丝提问的意图。

抬起脸颊。在昴的面前,碧翠丝露出了淡淡的微笑。

那是,在这还没有多少时间的邂逅中,她多次展现出来的,空虚的,仅仅只能从中看出虚无感的微笑。

“——福音书继续会去记录的,就是拥有者的未来会在那里迎来终结啊。”

“你,你和那家伙是不一样的……”

“就是一样的啊。福音书没有继续记录未来这件事也就意味着,拥有者只是尚且存在,还是已然不存在两者的区别啊。——你能够,否定这点吗?”

“不是——啊!”

一时激动而说出的否定的话语,被碧翠丝毫无感情的双眸挡住,并未传达到她的内心。她的内心渴求的,并不是虚有其表的安慰之语。而这个问题的答案,也已经出现在了碧翠丝的心中。

就像是心脏被撕裂一样咬紧牙关,昴的唇边渗出了鲜血,

“为什么……你要这么地!”

“……”

“不要一个人擅自得出结论(盖棺定论)啊!无论是谁!都会抱有不安独自烦恼,然后想法就向不好的方向发展的经历!也会觉得除此之外别无他法,这样烦恼着……眼前的最糟糕的情况就是现实,也是会有这样的想法啊!”

正因为是经历了无数的苦难,并无数次为自己的无力而叹息的昴才能明白。

接踵而至的恶意,清理不完的阻碍,想要跨越纯属痴人说梦,简直就像是来袭的世界的高墙。

明明是强行要求着一个人(独自)面对,然而,孤军奋斗着的自己的心脏还是在漆黑指尖的掌握中。

因此,

“既然感觉痛苦,既然想要做点什么(去改变),既然有这些想法!只要倾诉出来就可以了啊。只要用明白的语言,向谁倾诉出来就好了啊。想要得到救赎,正在感受悲伤,只要像这样说出来的话……我也是这样啊!”

完全束手无策,面对命运走投无路之时,沉浸在因为仅凭一人之力根本无力解决这样的绝望感中,认为自己已经被世界孤立的时候,只要看看自己的周围就可以了。

在那个时候才能第一次,察觉到伸向自己这边的手的存在。

当握紧那只手的瞬间,本以为无法动弹的身体被强行拉起的时候,才会终于察觉到啊。

——还完全,没有必要出言放弃啊。

“我已经多少次地,向你……所以这回就让我来……!”

“……想要,做些什么啊。”

“是的……就是这样,倾诉出来吧。”

“请救救……”

“就是这样!就是这样,就是这样就是这样就是这样啊!像这样伸出手就可以了啊。”

“好悲伤,好痛苦……请将贝蒂,从这个黑暗中拯救出来……”

“啊啊,就交给我——”

纤细的,颤抖着的指尖慢慢地伸向了昴。

带着振奋的心情,感受着内心涌出的自己都无法理解的力量突然站起身,昴也向着碧翠丝伸出了手。

来带这里的理由,现在的昴已经完全忘记了。

本来的话,昴是为了将堵塞的道路重新打开,只是为了寻求这样的力量才来呼唤碧翠丝的。如果是她的话,说不定就能够成为昴的力量,昴就是抱有着这样的期待。

但是,在得知了碧翠丝怀抱的痛苦,还有心中的黑暗的现在,昴不再抱有那样的想法了。仅仅只是,在想要拯救囚禁于孤独中的娇小的女孩而产生的使命感的驱使下,昴开始了行动。

握住她伸出的手,昴再次背负上了绝对不会放弃的负担。无视了原本就已经,背负了超越自己能力的负担的现实,菜月昴再次接受了本无法承受的责任。

尽管如此也没有关系。因为,

“——”

——像这样用着颤抖的眼神看着自己的女孩子,昴又如何能够弃置不管(独善其身)呢?

碧翠丝正在向自己求助。

这对于昴来说,却是有着自己无法理解和忍受的,求之不得的感情。并不知道理由。意义也随它去。仅仅只是,自己的灵魂在咆哮着。

要拯救她。要救赎她。她对于你而言——又是何种存在呢。

“我一定会,将你——”

“所以说……”

伸出的指尖,碰触到了昴的手指。

慢慢地伸出手指将手拉过来,十指交叉掌心相合。

直视着碧翠丝的眼神。她那湿润的瞳仁中映出了昴的身影。然后,从碧翠丝的双眸中流出了大滴的泪珠。

“——真的想让你,将贝蒂杀死啊。”

——并不想寻求草率决定的救赎,碧翠丝挥开了握住的昴的手。

※ ※ ※ ※ ※ ※ ※ ※ ※ ※ ※ ※ ※ ※ ※ ※ ※ ※ ※ ※ ※ ※ ※

为什么,为了咽下涌上自己喉咙的这个疑惑,昴深吸了一口气。

看着被挥开的手,看着自己什么都没有抓住的空荡荡的手指,看着做出这样的举动的碧翠丝,昴很想询问究竟为何。

“——”

然而那样的疑惑昴却问不出来,那也是因为,从碧翠丝看向自己的眼瞳中,昴能够看出的只有仿佛看到了过于地,过于地,过于地——过于无法挽回的,迟来的救赎的失望。

“四百年间……一直都是,独自一人啊。”

“贝,贝阿托莉……”

“原本应该到来的【那个人】又是为什么没有出现呐,贝蒂就那样,一直独自一人地度过着空虚的时间啊。”

昴无法移开,自己看向碧翠丝的视线。

说出那个名字。就连对于这样的事情,现在的昴都抱有着犹豫。

“究竟多少次,有过放弃一切的想法,贝蒂自己都不知道了。又是多少次,祈愿自己能够忘却一切,贝蒂自己也记不清了。百次、千次、万次、甚至超过亿次,都完全不够啊……”

在这个狭窄而幽暗的房间中,碧翠丝度过了过于漫长的孤独的时间。

抱着自己的膝盖,坐在那个单调的木梯之上,一直孤单等待着完全不知音容笑貌的某个人。

一望无际的书海——即便将那片书海尽数读完,她一直等待的那个人依旧没有到来,本应告知她未来的方向的福音书也什么都没有昭示在她的眼前。

那份孤独究竟已经多少次,将少女的内心切割得支离破碎了呢?

“希望得到救赎……?想要做些什么……?”

“——啊。”

“你知道贝蒂究竟,几次、几十次、几百次……产生过这样的想法吗?你以为贝蒂从未想到过这些,只是单纯的放弃一切吗?”

戛然而止的话语,徐徐地表现出她内心的激动。

昴反而被从她话语中感受到的威压震慑了。喉咙仿佛被堵住,直到之前为止一直有着的,仿佛从内心蔓延的燃烧灵魂的热情也瞬间被冷却下来,手脚都像被灌铅一样沉重无比。

想要为眼前的少女行动也好,想要逃避也好,现在的昴都无法做到。

“只要伸出手,你就能从前路上无法看到的黑暗中,将贝蒂拯救出来吗?面对永无止境的绝路,你就能告诉贝蒂正确答案的所在吗?”

“……”

“如果你……真的能够做到的话……又是为什么……究竟,为什么……”

碧翠丝低着头,她的泪水伴随着话语落下。

看不到碧翠丝的表情,但昴的内心突然被正体不明的黑暗所支配。脚下突然有着踏空的感觉,就像是无法看见通向位于伸手可及距离的碧翠丝的道路一样。

昴在胆怯着,也在犹豫着。然后在他保持沉默的时候,碧翠丝抬起了脸颊。

怒视着昴。张开了嘴,少女像是在指责(审判)一样,

“——为什么要让贝蒂,在这四百年间独自一人啊!?”

“——啊。”

“孤单一人啊!一直都是!一直一直一直都是,贝蒂一直都是孤单一人,就那样在这里虚度着无为的时间啊!真的很孤单啊!真的很害怕啊!自己被抛弃了,无法完成被授予的使命,无法遵守那永远的约定,就连像这样伴随时间流逝一起终结(腐朽)都办不到……自己就要像这样在永远地孤独中煎熬,贝蒂就是意识到了啊!”

悲切的泪水,一滴一滴地从少女那睁大的双眸中滴落。

晶莹的泪滴划过脸颊,从下巴滴落在地面。每当朝露一般晶莹的泪珠一滴一滴地击打在地面上,昴的内心就像是被难以想象的冲击击打着一样。

“会来帮助贝蒂!?会来救赎贝蒂!?那你又为什么,不更加早一点来到贝蒂的身边啊!?为什么,要放任贝蒂孤身一人啊!?到了现在才说出这样温柔的话语,那又是为什么不在最初(一开始)就抱紧贝蒂啊!?为什么你要放开手啊!?为什么,究竟是为什么!要让贝蒂孤单一人啊!?”

她的这番话语,如同利刃一样锋利、如同火焰一样灼热、如同钢铁一样冰冷,不断地在昴的内心添上新的伤痕。这番话语,正在所有的形式上,所有的意义上,化为所有的痛苦,苛责着昴的内心。

碧翠丝的话语,对昴而言其实是过于不通情理的。

四百年——她所度过的孤独时间的一大半,都是昴根本无力企及的时间。昴与她的交往不过是短短两个月左右的时间,按照她的说法来看,仅仅只是这样的时间,就算再怎么早(地去拯救)对她而言都已经迟了好久。这也根本不可能成为她的救赎。如果想要反驳的话,只要用这种说辞即可。

然而,像那种没有任何意义的反驳,究竟又能够赐予谁救赎呢?

碧翠丝也好,昴自身也好,谁都无法拯救。

而听完少女的悲鸣,昴也意识到,自己过于轻视了碧翠丝这位少女所经历的孤寂的时间了。

四百年。——就是度过了四百年啊。

仅从字面上看,可能只是毫无特殊含义的数字。

在许多非主流文化的故事里,四百年算不上是多么重要的数字。描述了更加疯狂的年数的故事,将世界的历史浓缩在一周的故事也是存在的。与那些故事中所提示的时间带来的冲击力相比,四百年根本不值得一提。

蠢货吗。真的是蠢货吗。自己究竟要,愚蠢而无药可救到什么地步啊。

实际上在四百年里,将无法寻找答案(无解)的谜团作为活着的理由而孤独度过着的少女,仅从【四百年】那苍白的三个字中,对于少女自身的感情,旁观者又能知道多少,又能理解多少,又能感受多少呢?

单薄无力的昴的话语,又能抚平(治愈)多少,孤独的四百年时间给她带来的伤痛呢?

“求助的语言也好……想要做什么来获得救赎也好……在这四百年间,这些也都是早已枯萎的祈愿啊……”

“……”

“你以为,像你一样想要将贝蒂带离禁书库的人类只有你吗?贝蒂可是高位的精灵。寻求着这份力量,费尽心力为了将贝蒂带出去而努力的人类,至少还是有的啊。”

这是第一次知晓的事实。像昴一样,想将碧翠丝从禁书库里带出来的人物在过去也出现过。而他们的结果如何,现在在这里的她的存在就是最好的答案。

对着依旧用脆弱无力的双眸注视自己的碧翠丝,昴摇了摇头,

“不,不要把我和那样的家伙们相提并论啊!我只是单纯地想要救你……”

“在那些人之中,像你一样无视了贝蒂拥有的力量,只是单纯想要拯救眼前处于痛苦中的人这样的……天真的人物大概也是存在的啊。”

“——”

“但是,他们都没有能够将贝蒂带出禁书库。这也是当然的啊。”

毕竟,碧翠丝这样说着,叹了口气,脸上再度浮现出梦幻一般空虚的微笑,

“将贝蒂束缚于此的契约,并不是那些并不成熟(坚定)的觉悟所能够解除的啊。四百年间,将贝蒂通过使命一直束缚至今的契约……并不是能够简单地,被区区人类打破啊。”

“那又,应该做什么……”

“——将贝蒂,放在心中的第一位。”

道出的话语是,那么地安静,却又是那么地尖锐。

听到这句简短话语的昴的内心,承受着像是鼓膜被细针刺穿一样的冲击(疼痛)。

“为,什么……?”

“将贝蒂,视为内心的第一。作为最先考虑的对象。选为最重要的人。由此将契约覆盖。将契约改写。将契约完全打破。然后将贝蒂带离书库,将贝蒂拉起前行,将贝蒂紧紧拥抱。”

“——”

“像这样的事情,你是绝对做不到的啊。”

这就是碧翠丝的,殷切真实的、竭尽全力的、发自内心的祈愿。

那是决不允许随意允诺的,过于沉重的祈愿。

“在你的心中,早已决定了对你而言的第一位了。那位银发的少女,还有青发的女仆……无论怎样,舍弃那两个女孩而将贝蒂放在第一这种事情,你是绝对做不到的。不可能做到的啊。”

“爱蜜莉娅……雷姆……”

“契约是,绝对的。是绝对的啊。要说将交换的契约用除了完成条件以外的方式解除的话,不付出相应的代价是不可能的啊。已经将约定完成了这种事,贝蒂完全不相信,也根本不会去相信啊。那么,除了完成契约条件以外,能够让贝蒂得到解脱的,也就只有另一种可能性了啊……!”

被提起的那两位少女的存在,在昴的内心引起了极大的波澜。

每当想到那两位少女,昴的内心都会加速着、鸣响着、燃烧着。那已经是,铭刻于灵魂中的,绝对无法改变的回答。

“所以说,打破贝蒂的契约吧……将这个,毫无用处的,只是碌碌无为虚度毫无意义时间的身体,毁灭吧……”

“契约……对你来说,就那么沉重(得无法承受)吗。你所产生厌恶感情的那种东西,难道不是凭你自身的意志能够改变的吗……”

无法找到答案。昴完全不知道,究竟应该如何回答碧翠丝。

也因此,昴这次的提问,完全是将问题所在引向别处的卑鄙而怯懦的做法。

刹那间,碧翠丝的双眸中闪过一丝失望。那也让昴察觉了自己犯下的致命的失态(错误)。

“那是……对于贝蒂而言的,活着的意义啊。”

“契约,吗……?”

“贝蒂就是为了这个契约而诞生,为了这个契约而活着的。诞生之初就被赋予的使命,诞生至今一次都没有,完成过的契约……你要贝蒂自私地去打破它……你的话语,就是这个意思吗?”

“并不是自私啊!你也是,已经努力了四百年了不是吗!为了守护一个约定而一直持续地做到这个程度,那又有谁会去责备你呢!又有什么资格去责备你啊!你不是已经,足够努力了……!”

“什么使命都没有完成!将诞生的意义,活着的意义全部丢弃,那贝蒂又有什么理由活下去啊!?谁都不会来责备!?贝蒂会责备自己啊!?贝蒂绝对不会原谅那样的自己啊!?像那样的苟且偷生,精灵碧翠丝绝不会原谅啊!!”

颤抖的双脚踏步向前,抓住少女单薄双肩的的昴大声劝解着。然而,抬起脸颊的少女用更大的声音压回了昴的气势,被触碰的身体再度向前缩短了两人之间的距离。尽管少女的力量很弱小,但还是压倒了昴的身体。

身体无力,就连在意识上,昴也想不出自己看到了什么。

“对于精灵而言,契约意味着绝对!与契约者之间的契约是比任何事物都重要的事情!哥哥也是一样啊!哥哥他也是这样,所以哥哥会把那个银发的女孩作为比什么都优先的存在去考虑啊!作为最为重要的存在!作为作为爱恋的存在!将贝蒂与那孩子比较的话,哥哥肯定会选择那个孩子啊!就连哥哥,也不可能将贝蒂放在第一位啊!”

同样是作为精灵的立场上,碧翠丝比谁都亲近着帕克。

那大概就是,对于历经四百年的,人类绝对达不到的漫长交往时间的,还有对能够产生共鸣的存在的,像是依靠一样的羁绊。

碧翠丝对帕克究竟抱有怎样的想法呢?帕克又是怎样看待碧翠丝的呢?昴并不知道。

然而,昴并不能明白的那个疑问,在碧翠丝的心中早已得出了答案。

冥思苦想而得出答案,碧翠丝有着过于充分的时间去做这种事情。

喘息凌乱着,双肩动摇着,就连少女一直静心护理着的双马尾卷发都散开了。睁大的圆润的双眸中浮现出大滴的泪珠,颤抖着的薄唇直到现在都在呢喃着自己的脆弱和祈愿。

那是过于弱小的,女孩子,昴就是这么想的。

为什么如此弱小(娇小)的女孩子,一直都被所有人舍弃不管呢?

“你……并不是约定中的,【那个人】,贝蒂也是知道的啊……”

“——”

“但是,你能成为【那个人】吗?还是说,并非成为【那个人】,而是用其他另外的某种方法来救赎贝蒂呢?”

“——”

完全想不到,回答的话语。

随随便便地予以肯定,或者说是出于冲动而作出否定,这些都无法做到。

在这短暂的时间里,昴了解了,之前一无所知的碧翠丝所抱有的迷茫的一部分。

但是,如果要在真正意义上去理解她所感受的孤独的话,那昴就不得不真的与她一样,去感受孤身一人度过四百年时间的孤独。

然而像那样的事,对于人类纯属天方夜谭。她所抱有的迷茫、孤独、悲伤这些复杂的感情,都是昴的手完全无法触及之物。

“这是无论怎样也办不到的事情,贝蒂再清楚不过了啊。”

“碧翠丝……”

“所以,请杀死贝蒂。就由你的手来。因为自尽也是违反契约的事情,所以那是精灵绝对做不到的事情。所以,就连死亡这种事,仅凭贝蒂一个人也做不到啊。”

“为什么,是我啊……?”

伸出双手,碧翠丝如此恳求着。

对于她伸出的双手抱有犹豫,对于无力地接受她的恳求抱有恐惧,昴用双手捂住了自己的脸,

“你的最后(死亡),四百年(生命)的结束,为什么要托付给我啊……”

“又是为什么……呢?”

哭诉、气馁、逃避,尽管能够对从昴口中说出的话语做出责骂,但碧翠丝并没有选择这样的话语。

她就像是就连自己都不明白行为的理由一样略微歪着脑袋。

然后经过了少许的空白时间,她慢慢地点了点头。

“——啊啊,终于明白了啊。”

“……”

“贝蒂,想要将自己的最后托付给你,一定是……那一定是……”

如果听完了她的回答,昴就无法再选择逃避了。

内心深处昴就是这么确信着。抬起头。如果不用塞住耳朵的方法,不去听她的回答的话。如果不通过捂住她的嘴的方法让她的话语无法说出的话。

决断还是太迟了。察觉到的时间也太迟了。已经,无论如何都赶不上了。

碧翠丝的薄唇中即将宣告的答案。

在答案即将说出的,那个瞬间——

“在谈话途中,还真是不好意思啊。”

听到了本应该不会听到的声音,昴因为感受到的恶寒迅速站起并转身。

然后,昴看到了。

“——能够让我来,成为你的【那个人】吗?”

挥动着染血的库库里弯刀,漆黑的杀人鬼就那样站在书库的入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