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月』 上篇
经过了和雇主的那一次事件之后,昴在宅邸的工作的日子倒也一天天相安无事地过去了。
而工作内容,也可以说是和之前的传闻相去甚远、十分顺利。听说在此之前宅邸雇佣的许多和昴是同一处境的男性们,往往都是还没过两天就叫苦不迭,然而昴却没有。
毕竟最首要的一点,也是因为雇佣昴时的条件是——只要是「年轻男性」就行。
弄清楚了被雇佣的理由,反而能让紧绷的神经放松下来、更专注地投入工作中去。所幸同事们有点过于粗暴的肢体接触也渐渐减少了,昴也没有再因此受伤了,这也多少保全了他的自尊心。
然而要说最幸运的就莫过于,正如克莱茵所预测的那样,昴相当受那些女前辈们的青睐。
「昴酱真是个勤劳的人呀。了不起了不起」
「不仅手脚灵巧心思缜密,还总能顾及到别人的情绪呢。和我家那孩子就是不一样呢」
「和他聊多久也不会觉得腻,还总是笑眯眯的就像个单纯的孩子一样呐」
诸如此类的,都是那些女前辈们在闲聊时常常挂在嘴边的。
为人和善总是挂着笑脸,很会开玩笑逗人开心,聪明好学不懂就问,任劳任怨做事积极。对昴的评价大抵都是相当好的。
从不会笨拙地死撑着面子、妄图掩饰自己的错误这一点也让她们相当欣赏。刚来那会儿让昴相当伤脑筋的性骚扰,也在熬过了最初的几天后锐减了。
「也就是说、或许大家都接纳了我成为他们的一份子了呢」
随着屁股被乱摸乱揉的次数锐减到十分之一的时候,昴如此感叹道。
编外人员、外来人往往就会受到那样的对待。然而,只要一旦被认可了、被接纳了,那样的事也就自然而然地消失了。之前的那些男性大抵都是没什么忍耐力才没能等到这一天吧。
「嘛,不过真要问起来是为什么要忍耐我也是有点迷……好,完成了」
缝上最后一针,昴把多余的线头用牙齿咬断。这下一来,呈现在眼前的就是纯手工做上装饰的一身衣服了——正是宅邸的制服。
昴为宅邸里佣人们人手一件的制服上一一缝上了花朵装饰,当然也没忘那些预备的制服。这是为了在今晚即将在宅邸召开的宴席上,能一眼就分清谁是客人谁是佣人的标记。
由于在卡拉拉奇的正装一般都是和服,没准儿就会把穿着和服来的客人们和佣人们给混淆了。因此也就需要一个巧妙而不伤大雅的方法了。
「毕竟在这儿,也不能让佣人们都穿上女仆装啊」
而缝上这些花饰,也是得到了女主人的同意后,昴主动担下责任的本职外的一项工作。尽管那些女同事们都体贴地对昴说道,「也不用劳你这么费心啦」,但他只是笑,「毕竟这是宴席对吧?看到大家都穿上这么可爱的制服,客人也好我也好都会更开心呢」
就这样,全员都愉快地接受了他的好意。
然而,那些穿上了带着可爱花饰制服的女前辈们又不仅仅满足于此了,像是抱着绝不能输给来宾的气概一样,纷纷精心做了发型化了妆,差点儿又引起了另一场混乱来。
而除此之外,在宴席上又发生了一件让昴吃惊不已的事儿——
「——有吃惊是吗?昴君」
「……是啊,肯定会大吃一惊的吧」
「这样看来这次可是大获成功啦。呵呵呵,昴君穿上制服的样子也很帅气呢」
说这番话,让昴吃了一惊的便是身着一件藏青色打底、缀满了牵牛花一样的纹样的和服,头发上还插上了一支簪子作装饰的雷姆。
雷姆穿上这样一身华丽的衣装,惊艳到几乎要独占了全场所有的目光一般。然而,她却看也不看周围一眼,只是专注地等着昴的回答。
「啊—,太太太可爱了,我的新娘」
「哎呀呀……眼前的就是迎娶到了世界上最棒的新娘的幸运儿呢,好害羞啊」
「所言极是啊……不过,雷姆为什么会在这里?」
看着雷姆双手捂着绯红的小脸上半身扭啊扭的可爱模样,昴不禁脱口问道。听了这话,雷姆说着「是这样的」一边抬起了和服的振袖
「其实呢,是雷姆在寺子屋教的一个孩子的家长邀请雷姆来的。一开始是想着婉拒的,但是说是利夫坦大人的宅邸就……顺便还借了一身和服呢」
「原来是为了来看我工作的样子啊……那位,好心邀请了雷姆的家长,是男性吗?」
「请放心吧,是女性呢。昴君你就是喜欢担心了啦」
邀请来宴席(也就等于派对),甚至还借了一身和服。可以说昴会生了警戒之心也是理所当然的吧。
看着昴这副模样雷姆不禁轻笑起来。
「万一发生了什么事儿也别忘记雷姆可是鬼哟。到时候一定会把对方的下腹部踢个粉碎的」
「一般来说雷姆你从来都没有直接这么说自己是鬼的吧啊喂!?」
在这之前昴还从来没听过这么强有力的身份宣言。而把下腹部踢个粉碎……光是想想昴就有点腿发软。只见雷姆正了正自己的发簪。
「因为绸缎庄有很多漂亮的和服,就爽快地借给了雷姆一件。不过说是让雷姆来穿也能起到宣传作用,所以雷姆有点儿不太明白是什么意思……?」
「当然也就是字面意思啦。让美女穿着自家的衣服自然会博得一致好评啊」
而确凿的证据也就在于,哪怕周围人都知道了这是有夫之妇,他们眼神里的热度也没有降下来。能看到雷姆穿和服的样子昴也很是享眼福,但身为丈夫,心里的不安也在加剧。
不过话虽如此,让昴觉得骄傲的是雷姆完全没有一点儿动摇的心思。更何况她自己也说了,万一真有人不识相地对她出了手,可是有粉身碎骨之危的。
「不过惊喜倒的确是超惊喜的。我还有工作在身也没法太照顾到你,雷姆自己好好放松享受一下吧。就论做饭的手艺我也是不逊色于雷姆的哦」
「唔唔,不过雷姆也不能认输。昴君的胃可是雷姆的专属哦」
「呃呃,这话说得像是直接就要一把给揪去一样……」
「但是,总有点不可思议说不上来的感觉呢。雷姆就在这样努力工作的昴君身边,静静地守望着。简直就像……」
「——」
说到那儿,雷姆却突然停下了。她到底是想要说些什么呢。而眼下雷姆只是「不不不」地摇着脑袋让人无从猜测。
「那雷姆就随同邀请我的那位夫人一起了哦,雷姆会偷偷找机会往昴君嘴里投食的哦,就期待着吧」
「这可是相当新颖的派对娱乐方式啊!?」
虽说本来也就不曾分散过注意,而现在雷姆离开了,又多了一个更得专心致志的理由了。目送自己媳妇儿的身影消失在熙熙攘攘的来宾中,昴不无感慨地耸了耸肩。
也就是在那时,他突然察觉到身边站了个人——
「——真是个不可多得的好媳妇儿啊,雷姆酱她」
「哎呀呀哎呀呀,这就奇了怪了」
循着陌生的声音回过头去,昴立刻斜睨住了突然出现在身后的狼人——赫鲁贝尔。而对方正穿着和平日里别无二致的衣服一副和往常一样的态度,一个接一个的把盘子里的食物往嘴里扔。
「嗯—,真是绝品啊。免费的酒,免费的饭,你说这世上哪有比这更美味的享受了?」
「当然有了。是爱妻亲手做的饭菜嘛」
「哇!这恩爱秀的!再这样我酒也喝不下去了啊」
「不是啊,倒是阿赫你为什么会在这种地方!?」
昴一把拍掉赫鲁贝尔伸向酒瓶的手,声色俱厉地质问道。而面对气势汹汹的昴,赫鲁贝尔只是微微睁开了他那眯缝成一条线一般的眼睛,挤出了一个心虚的笑。
「也不看看我是什么人,门卫当然都是我的老相识了嘛。这可是阿昴你没法企及的人脉能力啊」
「这压根就是非法入侵吧!」
当然昴是很想追究当值门卫的责任的,但真要说起来赫鲁贝尔的面子到底有多大也的确是个谜。仔细回想一下,就连克莱茵对赫鲁贝尔的态度也是相当恭敬的。
「难不成阿赫你是微服私访咱们市井大众的殿下?」
「还殿下呢。看来你对古语也有点了解嘛。这不是卡拉拉奇一统之前对国王的称呼吗」
「是吗?其实我不知道啊」
也就是那么随口一说,却没想到这又是一个和原来的世界的交汇点,昴露出了一脸嫌麻烦的表情。而就在这时——
「——哎呀呀这可不是『永远的游手好闲者』氏嘛。你这家伙也大驾光临啦」
「哟,利夫坦啊,好久不见。本来你也没请我来,还真是不好意思了」
赫鲁贝尔手里的酒瓶不知何时已经高高举起,像是冲着前来打招呼的利夫坦的回敬。而见了他这大大咧咧的态度利夫坦却也只是落落大方地点了点头,昴这才反应过来立刻对着自己的雇主颔了首
「真是抱歉,老爷。我立刻就把这可疑人士给赶出去」
「哎哟哎哟,阿昴,你这就过分了啊」
「你这对工作的热情我倒是挺欣赏的,不过不用啦,小伙子。『永远的游手好闲者』氏能在这种场合露面也是挺难得的。反倒是我,要为了没有发请帖赔个礼了」
大大咧咧的赫鲁贝尔和绅士风度的利夫坦,这两人的关系在昴看来又是一个过于难解的谜。只是,要是说哪里有一个值得大大方方点出来的吐槽之处的话——
「莫非你这个游手好闲者的玩笑头衔还真给散布出去了?」
「悦纳自己中意的事物可不就是咱们卡拉拉奇的一大优点嘛。多亏了阿昴,我也有了平易近人的名号,还真是叫人开心呐」
「是,是吗……你什么时候转行当个贤者就再好不过了啊」
不过鉴于游手好闲者头衔前面还有个『永远』的称号,转行还是不大现实,但人总归是不能放弃希望的。
「对了,小伙子。这几天来,我都有在认真观察你……」
「啊,对不起。瞧我只顾着和客人说话去了……诶,这几天!?观察!?」
「我应该也说过吧,我对你还是很期待的。女主人也跟我报告说,你和迄今为止的男人们都不一样。说是你比起他们来说更有……对了,更有女子力」
「女子力!?」
「这也的确是个勾人好奇心的词啊。不过我听说是你把这个词诠释得更完美的」
这让人意外的评价和这顶猝不及防犹如现世报一般的名号让昴惊掉了下巴。自己的确是曾经对女前辈们提到了几次『女子力』这个词,但果然还是太小看了卡拉拉奇人接受新事物的能力。
即便如此,昴还是想不通这个词怎么会用到自己头上的。
「那么,老爷您又是怎么看这个女子力的评价的呢?」
「当然也不是说只欣赏你这一点,不过大体上,女主人和你其他的女性前辈们都是意见相同的」
「意见相同……」
「对了,我也听克莱茵说你好像很长一段时间都在求职」
听了这意想不到的一句话,昴楞楞地直眨眼。而对昴这样的反应,利夫坦扬起了粗粗的眉毛,伸过手来摸上了昴的胸——前的那朵花饰。
「做得真精致。做事儿还挺麻利的嘛。女主人她们也很高兴啊。就保持这个状态,接下来的实习期也好好加油吧。——我期待着最后一天能跟你有个愉快的交谈」
「——」
昴闻言深深地低下头去,利夫坦和赫鲁贝尔又寒暄了几句便回到了宴席大厅的中央。身为东道主,好好招待每一位来宾是他的义务所在。
而他百忙之中还拔冗来和昴聊了几句。而他话里的真意是——
「……阿赫啊,刚刚的话我可以理解为是对我大有期望吗?」
「如果那都是拐弯抹角的解雇预告的话,那我就再也不能相信这个世界的任何事物了」
如是回答着,赫鲁贝尔举起手里的酒瓶一饮而尽。而昴还沉浸在刚刚那冲击性的一幕里,都忘了提醒他这样的举动对于一个不速之客是很没礼貌的。
于是下一秒,昴从赫鲁贝尔手中一把夺过酒瓶。
「喔」
「尊敬的客人,您的酒像是喝完了呢。让我再为您取一杯来」
像是想要干脆把现场的气氛全给重整一下一般,昴逃也似的离开了。
一边忍耐着脸颊上火烧一般的温度,昴在心里默默下了决心,今晚要比任何人都要率先来为这个宴席尽职尽责。为了这一点,哪怕对方是不速之客也要招待得无微不至。
——这下一定也能给雷姆带回好消息的,莫名的期待在昴的心里跳动着。
※ ※ ※ ※ ※ ※ ※ ※ ※ ※ ※ ※ ※ ※ ※ ※ ※ ※ ※ ※ ※ ※ ※
「——啊,昴君」
那是昴总算收拾好了宴席的残局,刚从正门出去想要急着赶回家的时候。
突如其来的一声招呼让昴有点儿惊讶地抬起了脸。下一秒他便看见了仍是宴席上的那一身和服装扮、正倚着宅邸大门的雷姆。
「雷姆?你不是已经和一同来的客人一起回去了吗?」
「雷姆原来的确是那样打算的,但最后还是任性地拜托夫人先走,自己一个人留下来了。也约好了之后再去归还这身借来的和服和发簪」
「我倒不是担心那个……不,比起那个还是更担心你啊。都这么晚了,万一…」
「谢谢昴君。不过有门卫好心地陪着雷姆,所以不用担心啦」
看着昴小跑过来,雷姆握住了他的手,像是为了让他安心一般露出了一个甜甜的微笑。
听了这话回头一看,已经成了老相识的门卫正冲他比起大拇指笑得爽朗。昴连忙向他点头致谢,一边考虑着门卫擅自放了赫鲁贝尔进来这事儿还是向女主人保密的好。
「那就好,不过为什么雷姆要在这儿等我呢?有什么急事儿吗?」
「也算不上什么急事儿啦。雷姆只是想啊,难得今天打扮得和平常都不一样,真想和昴君一起走回家啊」
「——」
「毕竟也很少有机会能穿上这样的和服……不可以吗?」
「不是……」
昴用空着的那只手挠了挠脑袋,难为情地避开了雷姆的视线。也就是这时候他才看见门卫正透过手指缝里看着两人呢。果然明天还是去打他的小报告好了。
刹住了脑子里这些乱七八糟的想法,昴仔细地回味了一下这叫人脸红心跳的滋味,这才说道。
「雷姆能这样说我真的很高兴。不过都让你一个人说完了我可就挂不住了啊……我也想带着我的娇妻四处炫耀一番再回家。谢谢你」
「好。那就请让咱们整个城的人都知道,雷姆是昴的专属吧」
「那范围也太大了吧!」
昴着实被雷姆的想法吓了一跳,随即便冲着门卫挥了挥手,两人一起踏上了回家的路。
暮色深沉的巴南街道被那浮现在云朵后的月亮和星光照得亮堂堂的,此外家家户户门前挂着的灯笼也流转出一片片光彩。而那灯笼中发出光亮的并不是魔法石,而是蜡烛的火苗。
走在身边身着和服的美少女,和夜空中的微小光芒相映成辉的点着灯笼的街道——这给了昴一种自己不是身在异世界、而是迷失在了原来的那个世界的过往之中的错觉。
「——?昴君,怎么了?」
「想事情想得有点出神而已。虽然刚刚是说了想要向别人炫耀,但我想起来了,我果然还是那种独占欲类型的。我要在家一个人欣赏」
「这、这身和服是借来的东西,所以可不能淘气哦……?」
「可是,就摆弄那么一下下没问题的吧?」
「唔……要、要只是一下下的话……」
听了昴的淘气宣言,雷姆羞红了一张小脸垂下头去。昴爱怜地凝望着雷姆的侧脸,说了一句「不过说起来」作为开头
「雷姆竟然会出现在派对上……应该说宴席吧。我还的确是吃了一惊呢。雷姆现在也交到了能相互邀约着出去玩的好朋友了呢」
「可是雷姆觉得,身为教师和临时监护人的立场上还是尽量避免这种关系为好。但是,的确是这样呢」
「是吗。那很棒嘛。看来咱们俩也总算是一点点地在这个城里安顿下来了呢」
一边这样回应着,昴脑海里浮现的是这一年来奔波辗转各地的不易。
就像前段时间找工作时和赫鲁贝尔也提及过的那样,直至两人在巴南定居下来,昴和雷姆已经在卡拉拉奇搬了无数次家了。大抵也是因为一直没能找到合适的工作和住宅,而这次来到了巴南,总算是从这个难题里解脱出来了。
经过四处辗转期间认识的一个人的介绍,两人来到了巴南,得以认识了长屋管理人赫鲁贝尔,这才终于有地方可以安家了。雷姆很快就找好了工作,而昴则苦于没有任何资格证而一度屡屡遭拒,但如今他离梦想中的正式上班族也就只差一步了,一切都在逐步走上正轨。
一帆风顺——总算熬到了用这个词来形容也不为过的阶段了不是吗。
「今天晚上过得真的是很充实呢。不仅这身和服被昴君夸了,还亲眼看到了近在咫尺的丈夫工作的模样,雷姆可感触良多了呢」
「我夸的是雷姆穿着和服的模样,可不仅仅是这件和服哦?而且呢,多亏了雷姆找准时机来给丈夫补充能量,我现在也是一点儿也不饿了呢」
「因为那些菜都特别好吃,无论哪一样都想要昴君亲口尝一尝……」
「嗯,你能有这份心意我就很开心啦,我也就是爱你这一点」
其实在宴席开始前,昴也被女前辈们拉着莫名其妙地试吃了一堆菜,再加上雷姆的投喂现在肚皮都已经快要撑破了。而现在唯一支撑着他的就是回到家之后的「淘气」约定。
「而且呢,这次总算也和昴君的那些同事们打了招呼,拜托了他们一定要多多关照昴君」
「明天肯定要被大家调笑了啊……」
「——?」
本来在那些前辈眼里就像是玩具一样的存在,再加上这次自己的新娘向她们打了招呼,她们不兴奋过头才怪。一想想明天上了班同事们的态度,昴就立刻有点害怕起来。
「——」
两人间没多大营养却饱含温馨感的对话突然就戛然而止了。然而,这沉默并不是来自不快,而是自然而然产生于两人间的。
哪怕是没有言语,也不会觉得尴尬。两人之间的确有着恰到好处的距离。哪怕是这样沉默着,对两人来说也不是什么问题。
——因此,整个世界不自然地安静下来,也绝不是因为两人没有再开口的缘故。
「昴君」
察觉到这违和感,与雷姆叫出这样一声几乎是同时发生的。
雷姆加重了手上的力道,于是她紧牵着的昴也随着她的站定而停下脚步。昴不由地稍稍屏住了呼吸,正要看向她——却犹豫了。
那是因为他已经知道了,雷姆为何突然停止了脚步,又为什么叫了自己的名字。
「——」
就在两人的正前方,有一个小小的人影正伫立在夜色四合的街道上。
那个人影背对着月亮,整个身子都陷在阴影里模糊了轮廓。不过从那比昴要矮、比雷姆稍微高那么一点点的身高和纤弱的体格来看,能推测出那是一个女子。
那一身像要融进黑暗里的纯黑装束,却在膝盖处大胆地截断,那双踏在地上雪白的长腿更显得对比分明。
两手空空而衣着暴露的年轻女人——就从这一点看,简直可以把她视为乞丐或者娼妇了。虽说这样说也有点那什么,可在大都市,哪一种都不是什么稀奇的行当。居无定所无家可归只能游荡在街上的穷人,以及那在暗巷里掩人耳目地拉拢客人的卖淫女,都是理所当然的存在。
——然而,让人打消了这种臆测的是伫立在那儿一动也不动的女人的目光。
背对着满天星光,脸庞深藏在阴影里,但那双眸子,却闪烁着烂漫的光。而此刻那束光正带着异样凄绝的敌意,直指向昴和雷姆两人——
「啊——」
领会了那敌意的一瞬间,昴立刻觉得手脚发凉。
「——」
动不了了。在这浓烈的敌意面前,昴的身体已经完全脱离了大脑的掌控。他瞪大眼,一时间忘却了呼吸,双膝竟也开始打颤。而后——
「——你,在干什么呢」
低沉的,空气的轰鸣变成了疾风袭了过来。
而意识到那只不过是声音、只不过是对方发出的一声疑问却花去了长到令人绝望的时间。这般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的存在,就以一个异物的身份伫立在眼前。
是个女人,却又不是。有着人的形体,却不是人。那是可怕至极的,敌人。
「——你,在干什么呢」
恐怖的敌人再一次吐出了这疾风,这言语。
那是质问,是恫吓,是攻击,却又是慈悲。是了,是慈悲。
要说为什么,如果对方有半分杀意,昴他们就早已灰飞烟灭了。而之所以没有,也正是因为对方对敌人的慈悲。除此之外,还有些什么理由。
除了慈悲和怜悯,敌人一定还有着容昴他们活了下来的理由。
「你、你是……」
昴完全没法出声。也正因此,这不是昴的,而且来自站在身旁的雷姆的声音。她紧紧地握着昴的手,用力到他几乎要喊痛,而也正是这痛感让他清醒过来。疼痛,让昴又和这世界紧紧相连。雷姆也用着同样的方式在稳定自己的心神。
「——」
两人都被面前的敌人给震慑住了。
而在这排山倒海的压迫感之中,也只有雷姆在拼死抵抗着想要拼出一条活路。昴也拼命说服自己必须得那么做。然而,他的心灵却无动于衷。
或者说,是没有「动」的气概。在这样的强敌面前,昴做不到。
——因为,曾一度从敌人手里逃出来的昴,是不可能再选择去应战的。
「……去死吧」
他怕了。
就在他得出这个结论的瞬间,敌人突然给出了再也清楚明白不过的判决。
下一秒,那升腾而起的压迫感已经像是火烧火燎一般地爬上皮肤,敌意渐渐升华成了杀意。
风吹起来了。挟卷着这个季节独有的温吞的晚风,如同要温柔地抚慰上身体——
「——危险!!」
就在那眨眼间变得致命的风掠过之际,雷姆一把抱住昴飞跳到一边避开了。那一刹那,两人原本的位置已经被削平了。就像是被猛兽的血盆大口吞噬了一般,整个空间都被削掉一块。
要是两人没能躲开,此刻也就没命了。这也毫无疑问,正是眼前这女人的杀意。
「咻——」
「去死」
看到一场恶战已经无可避免了,雷姆试图使出攻防兼备的招式。然而,对方一出手却如同疾风一般迅猛。风的利爪接连不断地袭过来,雷姆一时间只得专心躲闪。
「唔、啊——」
此时此刻和服反而成了帮倒忙的存在。那长至脚踝的裙裾看起来优雅,却束缚了行动力。就算再怎么可劲儿躲闪,总会有中招的一次。情势不断恶化。
「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
杀意愈发浓重,伴随着那最简短的两个字如同吟唱一样接连不断地迸发出来,堵住了退路。
抱着昴的雷姆也没法跳得更高了。不过真要说起来,跳得越高也就越容易成为狙击目标。而雷姆有意识地朝着人多的地方逃,也是怀疑女人对死也有畏惧心,想要尽量拖延时间——
「——唔」
雷姆拼命地转过头,为了这无比渺茫的一线生机负隅顽抗。
而被雷姆抱在怀里,随着跳动的冲击力被甩得七荤八素的昴也没法再动弹分毫。眼看着敌意变成杀意,杀意已经成了实际行动,这时候就连虚张声势的力气也尽数被磨灭了。
明明心里知道不能再束手就擒,不能再拒绝思考,不能再眼睁睁看着事态这样下去了。
「去死」
而女人却风轻云淡地连身形都没动过分毫,只是反复吟唱着死亡的篇章。
「去死」
风的利爪席卷了天空,席卷了大地,席卷了整条街道。
「去死」
就像猫在肆意玩弄无力反抗的老鼠一般,毫不夸张地说,两边的实力差距就是大到如此地步。
能够逆转局势的一招,起死回生的献策,逃出生天的一击——
「——」
然而,对方却没有留下施展这一切的余地。哪怕一丁点儿。
——不想死。
如同锁链一般将昴的身心重新连接起来的,就是这如同咒语一般强烈的一个念头。
「去死」
「至少……」
承受着应接不暇带着疯狂杀意的疾风,雷姆拼命从喉咙里挤出来这样一声。然而戛然而止的话语的后续,昴已经知道了。她是想说。
「至少——就算只有昴君……」
「——」
绝对不行,不能让她这样下去了。为了展示决心,昴往自己牢牢抓着雷姆的和服的手上加入了微弱的力道。如今能使出的全力,都倾注到了手指上。
就算两人轻易地就被外力分离,唯独心是绝对没法剥离的。
「但是……」
雷姆也从昴的挣扎中察觉到了他的意图。然而,很显然,比起被杀意束缚了自由的昴,雷姆对事态的严重性把握得更为精准。
会被逼到绝路上。眼看着这一刻就要来临了。那飓风的利爪行将夺去手脚,舔舐肺腑,吞噬掉生命。
而在那一刻到来之前,哪怕是多一秒也好,也想让所爱之人的生命再延长一点儿——
「去——」
「——那可不行呀,好了。一切到此为止」
就在即将要把决心付诸行动的前一秒,只听得疾风撞到钢板上一样唐突的一声响彻云霄。
此前一直所向披靡无从抗拒的喰击,也终于生了变化。而不仅仅止于那一击,正面迎上那接连不断的喰击,就连漆黑的夜幕都仿若要被这高亢刺耳的声音给划破了一般。
「——」
而随着这异变,不停地吟咏着死亡的女人也终于停下了动作。抱着昴的雷姆也停下了脚步,眨巴着眼睛想要弄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突如其来占据了当事人们的眼帘的,是一条颀长的身着和服的身影,此刻和服的下摆正猎猎作响——身边缭绕着的是从烟袋里一刻不停冒出的烟,站在两者之间的,正是赫鲁贝尔。
「赫鲁、贝尔……?」
「是呀是呀,我就是你们的阿赫啦。你真是冒了个大险啊,阿昴。刚刚我要没赶到可就不妙了啊。看雷姆酱也是一脸做好了觉悟的表情」
「为什么,你会在……」
「啊,我也知道你们肯定很想知道,不过这还是等之后再解释吧。要不然……」
昴对这从天而降的登场一时理解不来,声音都打着颤。而相比之下赫鲁贝尔的态度却和平日里完全别无二致。与其说这能让人更加放心,倒不如说这只能是反而加剧了异常事态带给人的恐惧。
而压根没有顾及到昴他们这样的感受,赫鲁贝尔缓缓转过身来朝着女人那边
「而且这对手还相当棘手的样子」
话虽如此,赫鲁贝尔却一点儿没流露出紧张的样子,只是朝着敌人不紧不慢地迈开了步子。看着他的背影,昴几乎就要喊出来这也太鲁莽了。
然而——
「就交给赫鲁贝尔大人吧」
「雷姆?但是,那可是……那家伙、她……」
是相当可怕的敌人。是拥有着超乎常识的强大力量的存在。这样一个对手,只让赫鲁贝尔一个人去的话。
昴想说的是,至少,为了保一条退路也应该拿出百分之二百的决心去战斗啊。
「——『礼赞者』赫鲁贝尔」
「……诶?」
「在整个卡拉拉奇的都市国家,都被尊为最为强大的存在——那正是赫鲁贝尔大人」
听了雷姆平静的宣告,昴哑口无言,整个人都僵住了。然后他立刻看向了正一步步缩短着和敌人间距离的那个背影,只是拼命地吸着气。
那是在宴席上,自己曾为他斟满了酒的人。他现在正以散步一般悠闲的步伐,朝着敌人走过去。
「这实在……」
「——傻丫头,你说你这样阿昴会怎么想吧。你这是要做什么啊」
简直就像是说出了昴的心声,赫鲁贝尔用一副自来熟的语气冲着面前的女人喊道。
而昴和雷姆两人被他护在身后,赫鲁贝尔朝着那女人迎面而立的姿势就像在说「要想动这两个人先得踩着我过去」一般,但从他本人的表情上压根看不出来这气魄。
甚至就像平日里在长屋午睡时一样,赫鲁贝尔的态度一如既往地淡定又洒脱。
而要说到态度一如既往,女人也是一样。一直站在原地纹丝不动的女人对赫鲁贝尔的出现也没表现出多大反应,只是浑身都散发着对昴他们铺天盖地的敌意。
要是有多管闲事的挡了去路,那就一同粉碎掉——因此
「去死」
无形的杀意幻化成风,挟卷成一个球形横扫过整个空间——一记喰击冲着赫鲁贝尔直直招呼过去。那是让人毫无招架之力,毫不留情地将对手逼上绝路的致命一击。
而要想攻破这一招,就只有一个办法——把它截杀在半路上。
「——」
只见赫鲁贝尔把手伸进和服,以让人眼花缭乱的速度冲着对面扔出了什么东西。而那以普通人的眼睛根本跟不上的高速飞出去的东西在半空中和风的利爪迎面撞上了——于是这一击非但没有伤到赫鲁贝尔的一根汗毛,反而受了阻作用到了毫不相干的地方。
「别以为眼睛看不见的招数我就应付不来了。我的鼻子可是相当灵的」
「——」
「啊,但是可别误会啊?我可不是犬人而是狼人,这一点就很重要啦」
冲着第一次见面的陌生人就喊出这些叫人摸不着头脑的蠢话,女人当然是不可能反应过来的。但只见她缓缓地转过头来。
「哟,这家伙总算愿意看我一……」
「去死」
「——哈」
毫不留情的一记猛击再度被赫鲁贝尔用同样的招数给抵消了。然而,这一举动却成功使得女人杀意的矛头所指发生了变化,现在火力全都集中到赫鲁贝尔这边了。
「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
狂暴又毫无章法的杀意之风连珠炮一样袭过来,赫鲁贝尔双手齐上阵一口气把它们都截杀了。成功消灭第一波进攻,只听得赫鲁贝尔「好嘞」地一声轻巧地拉开身形
「看你对我这么感兴趣,那就如你所愿吧!」
「去——」
「哼哼。——你想让哪一个我去死呢?」
「——」
穿着草鞋的两只脚蹬在街道上,只见赫鲁贝尔的身形开始朝着左右大幅度晃起来。他脚下那敏捷又变幻无穷的步子一时间竟让人眼花缭乱。不一会儿,赫鲁贝尔的身子便起了诡异的突变——
「来呀来呀」「你喜欢哪一个我呀?」「我可愿意为爱奉献了呢」「我有点儿大男子主义就是了」
「——什么!?」
面对这难以置信的一幕,并非那女人,反倒是被护在身后的昴发出了惊愕的一声。
不过这也无可厚非。谁也没法一下子接受眼前这般光景——四个赫鲁贝尔站成一排、异口同声地冲着对面嚷嚷着。
「顺带一提,别以为这样一来我的力量就削弱成四分之一了啊。成了四个人,力量倒也增强了四倍呢」
「我实在太想要几个兄弟了,天天缠着爹妈死乞白赖才换来的呐」
「对不住了,我胡扯的」
「其实是从镜子里给拽出来的啦」
「对不住了,这也是胡扯的」
一边惬意地吸着烟袋一边抱着胳膊,四个赫鲁贝尔轮流叽叽喳喳地说着。
「——」
与其说增殖,倒不如说是分身。看到了这一幕,女人行云流水般的动作头一次呆滞起来。
这样一来,就算是连环击也未必能对付得了战斗力增加了四倍的赫鲁贝尔了。她那无形的攻击眼看着就要毫无用武之地了,反倒有可能要遭受惨痛的反击。
然而女人此刻残存的理性还能不能让她意识到这一点,却也是个未知数——
「去死」
「……我说你,除了那一句就不会说别的了?看起来你家里的情况相当复杂啊」
稍微一屈膝,女人纵身飞跳起来。那轻盈的身形在紧挨着的屋子的屋顶上翻飞着,赤裸的双足下碎裂的是一片片青瓦。她就那样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赫鲁贝尔他们,一双眸子里的精光丝毫未减,月亮衬在她的身后,整个人都散发着超乎寻常的凄绝之美。
昂首挺立在地上的四个赫鲁贝尔同融在月光的阴影里的黑衣女人怒目而视。
这一幕甚至让人觉得时间已经停止了流动——
「——雷姆!?」
打破了这胶着状态的不是他们俩的任何一个,而且一直在身后只能默默观战的昴。
抱着怀里突然精疲力尽像要昏过去的雷姆,昴发出了惊慌失措的一声喊叫。赫鲁贝尔立刻回过头去。
趁着这混乱局势,女人的身形一晃就要消失在漆黑的夜空中——
「呵——!」
然而,剩下来的三个赫鲁贝尔却不可能眼睁睁放她逃走。
三道袭击从三个不同的方向冲着女人逼近,其中两发都尽数被疾风给挡住了。然而,那绕过一个优美弧线的第三发却巧妙地钻了空子,赫鲁贝尔投掷出去的道具——忍者的飞镖直直冲着女人纤细的腰部刺了过去。
「——!」
女人负了伤,却只发出了一声微弱的呻吟便逃跑了。
「——」
调动了敏锐的听觉,赫鲁贝尔留意着女人消失掉的那个方向,仍是没有放下警戒。她也有可能是想要混进黑暗中,再来个出其不意的偷袭。然而过了一会儿,几乎已经可以断定醒悟到自己占下风的女人是真的鸣金收兵了。
赫鲁贝尔对这结果无不满意地哼哼着。
「那好吧,暂且就一发收手好了。比起这个……」
「赫鲁贝尔!阿赫!雷姆她!」
听了昴拼尽全力的呼喊,赫鲁贝尔总算是飞奔到了昴他们身边。
与此同时,他的三个分身突然如同幻影一般倏地消失不见,又变成了原来的一个。
然而,这会儿可没工夫去感叹这神乎其神的景象了,昴只是一个劲儿地呼唤着瘫软在自己怀里的雷姆。
「她是不是中了那黑衣女的招儿了?」
「我检查过了!但是,她全身上下没有一处伤痕!就这样突然晕过去……」
的确是经历一场不小的骚动。然而,雷姆并没有受伤却也是可以肯定的。昏过去也是一点儿前兆也没有的。女人刚飞身逃上屋顶那会儿,昴以为她肯定是要使出什么招数的。
然而,招数倒没有,反倒是雷姆突然就倒下了。这是——
「是被下了什么蛊吗……有点儿发烧。虽说听起来可能不大现实,但是也有可能是生病了」
「——!」
「你摆出那什么表情我也是理解不能啊。就由我来背她回长屋……」
「不,不用了,我来……我来背!我来带她回长屋……」
一把拦住作势要伸手的赫鲁贝尔,昴在心里痛斥着自己直打颤的双腿,一边抱起了雷姆。而听了昴的话,也就那么一瞬间,赫鲁贝尔细长的眸子里闪过了一丝沉思。
然而,他立刻就道了一声「我知道了」又深深地点了点头。
「那好,就拜托阿昴把雷姆酱带回长屋。我去请术师,咱们在你们的房间里集合。你记着要走灯火通明人又多的大路啊」
「好,有劳了!」
完全没有任何异议,昴抱着雷姆猛地冲了出去。那拼死一搏的模样加上不断煎熬着内心的焦躁,使得他的双腿像是有源源不断的力量。看来他完全可以一口气跑到长屋。
望着那不断远去的背影,赫鲁贝尔深深地吸了一口手上的烟袋。
「不管怎样……不管怎样……嘛」
狼人缓缓地吐出口中的烟,为了去寻那术师,他开始在深夜的街道中飞奔起来。
※ ※ ※ ※ ※ ※ ※ ※ ※ ※ ※ ※ ※ ※ ※ ※ ※ ※ ※ ※ ※ ※ ※
——都是,我的错。
「呼、呼……」
——是我的错。我的错。我的错。我的错。我的错。
「——!」
——是我的错!!
「呼……!」
睁大了眼跑得上气不接下气,昴满脸通红地往长屋飞奔。
抱在怀里的雷姆像是完全没有重量一样。明明抱了一个人肯定会影响跑步,但体内沸腾一般的血液犹如岩浆一般,那烧灼的感觉不允许昴停下来哪怕一秒。
「——」
用尽了全力一个劲儿往前跑。这种情况下哪怕是顾及到怀里人儿的感受想要降低颠簸的强度,也没法和速度两全。这时候怀里的雷姆肯定不可能睡得安稳。然而,失去了意识的雷姆却全无反应。这一点更加剧了昴内心的恐惧。
蛊或者病——赫鲁贝尔的这般猜测,让昴的心脏被名为不安的锁链五花大绑捆了个结结实实。
对于那突如其来从天而降的黑衣女的恐惧,此刻已经完全消失殆尽了。
与眼下相比,哪怕是承受了多大的敌意也好,完全暴露在杀意下无法招架也罢,这些都是小事儿,都是微不足道的事儿。
比起此时此刻,这个瞬间,怀里最最珍贵的少女还生死未卜之际——
「——该死!」
忍受着内心的焦灼,昴却不能直接走最短距离,他拼命飞奔过一条条人来人往的街道。从那女人出现的诡异的地方跑出两条街这样,眼前呈现的便又是平日里不能再正常的风景了,走在街上的行人们纷纷朝着昴这边投来了好奇的视线。
神色大变,抱着一个少女飞奔在人来人往的大道上的男人。这一路过来竟然没有被「正义感」满满的热心肠给拦住,也着实算个奇迹了。
然而,昴想要的并不是这样的奇迹。如果现在能让他碰上奇迹的话,他只有一个愿望。
「求你了,一定要让雷姆……」
无论如何,一定要让雷姆平安无事,这是他发自肺腑的请愿。
只要她还能再睁开眼,再一次呼唤着我的名字,再一次对我绽放出笑颜——他就再也别无他求了。
要是说在事发时无能为力束手无策的昴也拥有傻傻地祈求奇迹的权利,那么他只想要回他的雷姆。只要这样,只要这样就足够了。
「——」
心中不断地向着上天苦苦地祈愿着,昴总算是抵达了长屋。他硬是用脚踹开横向开合的门,摸黑把雷姆安放到房间里的榻榻米上。也顾不得擦一擦满头满脸的汗,刚开了灯就连忙铺好被子,再把雷姆抱到上面。
「雷姆,雷姆……你答应我一声啊雷姆……」
再怎么呼唤,雷姆却只是痛苦地吸着气没有丝毫回应。昴一脸痛苦地伸出手,轻轻地帮她松开了和服的腰带、脱下了振袖。借来的这身和服已经东一块西一块地绽开了口子,插在头发上的发簪也不知丢去了哪里。
那个穿着一身华丽的和服浅笑盈盈的雷姆,就如同一个虚幻的梦一般。
「雷姆,求你了……」
打来了一桶水,昴用浸湿的毛巾仔细地擦着雷姆的额头和脖颈。他可以感觉到从雷姆额头传来的异常的温度。然而却无法分辨那究竟是低烧还是高烧。昴也还没从刚刚的一路狂奔与持续的精神紧张中缓过来,他自己的体温也就不正常。
现在昴只得翘首以盼赫鲁贝尔能带着术师尽快赶回来,哪怕是早一秒也好。
如今,昴依然什么也做不到。
「雷姆……」
他只能紧紧握着裹在被子里的雷姆的手,感受着少女纤细的指节,倾注了自己全心全意的祈愿。
你一定不能有事儿啊。求你了,睁开眼睛看看我好吗。只要你平安无事地醒过来,就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再一次对我展露笑颜,再呼唤我的名字——
「——」
也不知这样在心里祈求了多久,当身后的门发出一声轻响之际,昴已然浑然忘我了。那是门被打开的声音。一定是赫鲁贝尔带着术师回来了。
昴满怀期待地转过头来,正要脱口而出「拜托您救救雷姆」之际——
「——哈?搞什么嘛,瞧你那副凄惨的表情。我可是看不下去了啊?」
悠然自得地倚在门上,女人抱着双臂用一副满是侮蔑的语气说道。看清了来人的模样,昴的大脑在那一刻,完全冻结了。
那是一个身着纯白和服的女人。那纯白的没有一丝污垢的装束,前襟被拢到左前方,让人不禁联想到象征着死亡的寿衣。只是,那和服的下摆刚好在女人膝盖上方就被截断,毫不吝啬地展示出她纤长优美的双腿和那雪白的肌肤,一点儿也看不出死亡的阴影。
那一头铂金色的头发剪得参差不齐,那双狭长而锐利的瞳眸呈现出幽深的蓝色,加上那相当撩拨人的五官,造就了眼前这超凡脱俗的美丽容颜。
那是丝毫没有矫饰,正是源自于不协调而产生的别样的美。就好比野生动物们恣意地献出自己最美的一部分拼凑而成的,纯属偶然成就的美——并不拘泥于美的价值,只是忠实地将美再现出来的超自然的艺术品。
没有人不会为这超乎寻常的美屏住呼吸,甚至觉得不现实。然而看到这样的一个人,让昴浑身僵硬的却并非她的美丽。
虽说有点儿模糊了,但他仍然记得那张脸。那就是,不久之前的——
「喂喂?我都纡尊降贵主动和你搭话了,你有在听吗?」
「你、你是……」
「什么嘛,这不是会说话吗。别这副样子了成吗?一会儿无视我一会儿又故作惊讶。毕竟嘛」
听着昴几近颤抖的声音,女人先是瞪圆了眼,随即便把双手交叉到胸前,而后,从唇角勾起一抹淡薄的笑意——那是嗜血的猛兽一旦发现了猎物时便会露出的、近似恐吓的狰狞的笑。
「——要是在我亲自动手之前就让你们死翘翘了,岂不是坏了我『死神』的名声吗」
「——!」
就是这个女人——为了再度发起对这个曾一度要置自己于死地的攻击,昴猛地弹了起来。
他一把抓过放在雷姆枕头边的水桶,不管不顾地狠命冲着女人砸过去。他当然没指望着这能给女人造成哪怕一丁点儿的伤害。只是,哪怕能牵制住她的行动也行。而事实上,看着飞过来的桶和四溅的水花,女人也的确一脸不快的神情躲到了一边。
「嘿,啊啊啊——!」
紧接着,昴像是要一把抱住女人的腰一般,弯下身试图飞扑过去。只要把她一把放倒在地、再跨坐到她身上就会有一线胜机。他要使上浑身的力气去把那纤细的脖子给拧断。也让她瞧瞧他的厉害。就凭着现在的决心和怒火一定能很轻松地——
「——你也不能看我可爱就一把抱上来了吧?」
「啊——!?」
放低身形旨在攻下对方腰部的一声呐喊戛然而止。女人轻巧地一闪身,用右手一把拧住弯着身子的昴的后颈,顺势就一发力把他给按倒在地。面门一下子就磕在坚硬的地板上,昴的视野里几乎要蹦出火花来。那般纤细的手腕竟也能爆发出这么大的力气,昴的整张脸都要被压得不成人形了。
昴死命地咬紧牙关,想要通过一个鲤鱼打挺从这被扣在地上的劣势中解脱出来。那飞跃而起的脚踝瞄准了女人的头部,却被她另一只空着的手不耐烦地一把挥到一边。然而,只要分散掉她一点点注意力也就行了。昴一把拧转过身子,硬生生地扯开女人钳制住自己脖颈的手,跳了起来。
「唔哇,满身都是汗……我的手都被你弄脏了!?」
「谁管你、啊!!」
昴冲着正甩着右手皱着脸的女人再度袭了上去。目标仍然是执拗地锁定住了对方的下半身。总之,都站着的时候昴是没有任何希望能占到上风的。现在他只想把女人给推到长屋外面去,好让雷姆远离这个危险,哪怕是一点点也好,就算只是一道门也好。
「——嘿,呀啊!」
这下昴的气势赢了,女人还来不及反应就被他抱住了腰。昴使出吃奶的力气扣住她的腰,顺势一把将她顶到门框上,成功地把两人一齐带到了屋外。紧接着正要立刻翻身跨坐到她身上扳回一局之际。
「给我适可而止!」
就在快要撞到地面之前,女人用膝盖猛地顶向昴的胸口,那优美而分明的腿部曲线就像是要嵌进去一般,巨大的冲击力贯穿了昴的身体。他不禁倒吸一口凉气,听见自己全身的骨头都在咯咯作响。就算他再怎么想给手腕加上力道,人体的构造却不允许他那样做。
厮缠在一起的两人终于分开了,但倒在地上的却只有昴一个人。
他下意识地抠着土地想要站起身,头却被女人光脚踩住,把他摁在地上动弹不得。
「唔、……!」
「你可不能站起来哦,哈腰虫。要不空气又得受污染。汗又要乱溅了呢」
昴举起手臂,一把钳住了女人纤细的脚脖子。使劲儿握紧。而对方却纹丝不动。女人从鼻子里发出一声不屑的哼哼,把轻轻抬起的脚又一次用力跺了下去。昴的脸马上就要变形了。两次。三次——
「啊……」
「别碰我,变态。我可不是来和你做游戏的。知道了?你就给我老老实实睡觉去吧」
女人不放心似的又狠命跺下了一脚,昴彻底沉默了。看到昴瘫软在地上,身下绽放出血色的花朵来,女人满意地转过身准备再回到长屋里。
她说了,自己不是来找昴玩儿的。也就是说,她的目标并不是昴——
「——你要干什么?」
「——」
面门被撞得一塌糊涂,鼻血流了满地,昴却仍旧死死地抓住女人的脚腕不肯松手。她雪白的肌肤粘上了泥土和血,煞是显眼。只见女人瞳孔里的温度骤然冷下来。
「给我放手」
女人的要求简明扼要。而此刻昴呼吸紊乱,说不出一句回答的话。
他只是顽固地用另一只手也伸向了女人的脚腕处,表明了自己的意思。
「我说……」
女人撩了一把自己的头发,用几近呆愣的眼神看向死也不肯松手的昴。而后,伴随着一声叹息,她用膝盖狠命撞向那满脸是血正斜睨着自己的男人。
「都说了让你放开了」
下颚承受了女人膝盖猛烈的痛击,力度大到大脑几乎都要在头盖骨里跳起舞来一般。不仅是脑震荡,昴觉得他的意识也即将消散了,他的血再次从鼻腔里喷出来飞溅到了女人的衣服上。
他彻底瘫倒在地。然而,那手却仍旧没有松开。就那样钳着女人的脚,绝对,不让她靠近长屋一步。
「会死的哟」
「咻……」
昴极其不情愿地左右摇了摇脑袋。疼痛,超乎寻常的疼痛,立刻从头部倾轧到四肢百骸。
已经被撞得面目全非的脸,持续受到暴击的身子,被膝盖狠狠顶了一记的下颚,被超出人类极限的暴击彻底打垮的全身,都在同一时刻奏起了疼痛和无能为力的大合唱。
「——」
濒临绝境的警报倏地敲响,在『死亡』这个威胁逼迫到眼前之际,巨大的恐惧让昴手脚发凉。视野不知是被血还是泪模糊了,颤抖不可抑制地愈发剧烈。
死亡,近在咫尺。而此刻,昴捉住不放的那女人就正是死的化身。是死神。
『死』是可怕的。叫人心生畏惧。昴十分惧怕『死』,比这世上任何一个人都要怕。
这时候乖乖听女人的话,向她求饶才是正确的。要是想要规避『死』,想要逃避『死』的话。
但是,但是,但是,阻止了昴那样做,毫不留情地推翻了这个想法,让他没法松开手的是——
「——你是阻挡不了我的,杂碎」
昴的努力终究只是徒劳,女人再次迈开了脚。她就那样拖着匍匐在地上的昴,就像在说自己压根没有把他的存在当回事儿一般,也没有去踹开他,就这样一路走向了长屋。跨过台阶,踩着榻榻米,一路直奔雷姆的所在地。
「哈、啊——」
昴试图咬住榻榻米,想要硬生生地扯住女人。然而榻榻米一下就和地板分离了。他试图伸出脚,用腿弯勾住柱子,但哪怕用尽全力也一下子就被扯开了。昴拼命地想要抠住拖在自己身后的榻榻米来反抗。负隅顽抗。
「你这家伙还真是难缠。一点儿不干脆。你看你自己那副模样不觉得羞耻吗?」
「唔唔唔唔!唔唔唔唔!!」
「太丢人了!丢人丢人丢人!简直不堪入目!不像样子!你是傻子吗!?」
劈头盖脸的痛骂和如雨点般的拳脚落在身上,但即便如此昴还是像个倔强的小孩子一般顽强地摇着头。哪怕是流尽了最后一滴血,牙齿也被打落,手脚都被扯断,昴也要阻挡女人前进的脚步。
就连女人也为这死也不肯放手的态度焦躁地连连咋舌——
「就算说是报应也太叫人烦心了吧!我只不过……」
那美丽的脸庞扭曲成一团,女人拖着昴总算是来到了被子旁。而后,她俯视着已经沉沉睡去的雷姆,向她伸出手去。
要是那只手真的碰到了雷姆,那这沉睡便会迎来最坏的一种结局。想及此昴不禁发出一声悲切的哀嚎——下一秒,女人的动作就停下了。
「——啊?」
女人一时僵在了要伸出手去的那个姿势,惊愕地张着嘴。下一秒她皱起了眉毛,凝神望着正痛苦地呼吸着的雷姆。自上而下,仔仔细细地。
不知道女人究竟是怎么了,昴不由得咽了一口带血的吐沫。
「你,要做……」
「啊!哎呀呀!这算什么事啊!这可不行啊!我不能这样!」
「——!」
下一秒就只见女人突然爆发了,她胡乱地连连咋舌粗暴地踹着地上的榻榻米。然后一把甩开被自己的诡异行为吓得目瞪口呆的昴,纵身跳向房间另一头。
「糟……」
一时大意让那女人挣脱了,昴打心眼里后悔自己的失策。他立刻就要从榻榻米上站起来再次钳住女人。然而还没反应过来就被女人的光脚一下子踹上了面门。
「唔……」
「给我老实点儿。真是够了,臭男人还真是难缠啊」
女人猛的一记飞脚硬是把昴的呐喊堵在了喉咙里,下一秒她却呆呆地盯住了瘫倒在榻榻米上的昴。
而后她指着自己形状姣好的挺拔的鼻梁。
「你的脸变这么丑了耶。这还能治好吗?」
「——」
「人类就是不方便。你们一旦受了伤就得留疤啊」
没头没脑地说了这么一句话,女人便一脸嫌恶地来回看着昴和雷姆。从女人的眸子也可以看出来,她的情绪还非常不安定。正因为知道这一点,所以必须得站起来制止女人。然而,身体却压根不听使唤——
「时间到了啊。嘛,算了」
「——」
昴感觉浑身都被钝重的无力感包裹了起来,而女人却压根没有再管他了。女人嘀咕了这样一句,而她的视线也不是朝着昴他们,而是朝着那大门已经快要摇摇欲坠的入口处。紧接着,女人也没再对昴他们出手,只是扔下了这样一句话就冲着外面——长屋外面消失不见了
「现在你就只能咒你自己的运气不好了。就瑟瑟发抖地给我忏悔去吧」
昴说不出一句能叫住她的话,也不知道她最后这句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他只得看着自己的鼻血又一次濡湿了榻榻米,目送着女人远去的背影。
一时间房间里静悄悄的,只能听到两个不同的痛苦的吸气声此起彼伏——雷姆和昴的。
「——阿昴?情况还好吧?发生什么事儿了!?」
就在这样一片狼藉中,赫鲁贝尔终于姗姗来迟。
听得飞奔到眼前的狼人紧张的声音,昴只是艰难地动了动被血塞住的口鼻,喘息一般地说道。
「……雷姆、就、拜托你、了」
刚对着紧紧盯住自己的狼人说完了这句话,昴的意识就一下子消散了。
※ ※ ※ ※ ※ ※ ※ ※ ※ ※ ※ ※ ※ ※ ※ ※ ※ ※ ※ ※ ※ ※ ※
「这下就姑且算是处理好了。接下来要好好休养一段时间啊」
说着,年老的治愈术师将昴脸上最后一丝血迹也给擦得干干净净。
赫鲁贝尔给带回长屋的这位老人,是在整个巴南区也算得上数一数二的治愈术师。老术师一看到昴这已经半死不活的模样,就立刻麻利地为他实施了急救处理。
也多亏了他高明的医术,昴的满目疮痍的伤口多多少少都愈合了,那残留在鼻腔深处一下一下的钝痛也都减轻不少,咬咬牙也就能无视了。这样一来,至少就可以站起来走动自如了。
「阿昴怎么样了啊?还有救吗?还是快不行啦?」
「也就颚骨咬合的时候,还有全身上下的关节都痛得够呛,命总算是保住了。谢谢……谢谢,只是……」
「等等等等?其实阿昴一心想要我们先救雷姆酱的心情我也是明白的啊。只是,看到当时你的那副模样,再怎么也没法把你先晾在一边」
赫鲁贝尔无奈地耸耸肩,抢在还在支支吾吾的昴前头迅速发声,把他的不满都堵在了嗓子眼里。
赫鲁贝尔一回到长屋,就看到昴瘫倒在屋子正中央,流出的血都染红了身下整片榻榻米。他从牙缝里挤出那简直就跟遗言一样的一句话之后就立刻不省人事了。
而再往里面一点就是裹在被子里、沉沉睡去毫发无损的雷姆。真要以紧迫性来判断的话,很遗憾,还是昴要更胜一筹。
然而即便如此,昴却仍旧希望雷姆能够比自己更早获得救治——
「当然不是说雷姆酱变成怎样都无所谓。可是,也不能眼睁睁看着阿昴这样下去啊。这是我和大夫两人公正地权衡了一番后的决定。之前算是欠了我一份人情吧?用这个来抵一下,就原谅我吧」
「要说人情……」
从让昴和雷姆留宿长屋安居下来,到刚刚紧要关头把两人护在身后,再到现在救了两人的命——欠赫鲁贝尔的人情已经多得数不清了。更何况他还这么照顾自己的情绪,昴的脸皮还没厚到能让对方用这恩情来抵消「犯错」的程度。
「我知道了。比起这些,大夫,雷姆就拜托您了」
「这里就交给我了。你们俩在这碍手碍脚的。到外面去」
昴郑重地低下头,而老术师只是冷淡地应了一声挥挥手。昴和赫鲁贝尔依言走向长屋外。半路上,牵扯伤口引发的阵阵痛楚使得昴打了趔趄险些摔倒,赫鲁贝尔连忙伸出自己颀长的胳膊扶住了他。
「哎呀呀。你可得小心点儿啊。阿昴,你这伤好也才两分钟而已。」
「也不用担心成这样啦……不过,这次你真的帮了我们大忙了」
「平日里率直的阿昴这次也逞起强来了啊。不过,你说要谢我我还真过意不去。毕竟你们会在长屋里被偷袭,也是因为我一时大意了没有考虑周全」
两人好不容易来到长屋外那一张长椅上,并肩坐下来。赫鲁贝尔点上了烟袋,把吸进去的烟朝着夜空又吹了出来,如是说道。
「我没想到她竟然还会再趁虚而入。我还以为她吃了我那一记至少要好几天都没法动弹了呢」
「别说什么好几天了,这不还没到十分钟嘛就又见面了」
「说老实话,我看到阿昴浑身是血地倒在屋子里的时候着实吓得不轻。当时我就在想,让你一个人回来真是太失策了,先把当务之急做了再回来救你好了」
「要真是那样,我也就等不到你再回来了」
「嗯哼,我刚想着要去报仇的时候,阿昴就开口了不是吗?本来我还以为你的心跳已经停了呢。以为阿昴你已经回天乏术了」
「……啊啊,这样啊」
「——」
赫鲁贝尔的视线从夜空转回了昴的侧脸。虽然只是短短几句话,也能明明白白地听出来,现在昴的心思压根儿就不在这里。事实上,昴此刻的注意力并不在和赫鲁贝尔的聊天上,而是全倾注在了身后,在正在身后这间屋子里接受着治疗的雷姆身上。
如果说是外伤的话,那根据自己的亲身体验昴是相当信任老术师的。然而雷姆的情况却并不是外伤。是生病了,又或者——
「我也粗略看了一下,我想那应该也不是蛊。可以说和那些咒术之类的完全不是一回事儿。你就不用担心这个了」
「可是你又怎么能下这样的断言呢?」
「你想想啊,我可是咒术的专家啊。我可以给你打包票」
「咒术,专家……?这种话果然还是听听就好了」
「你对我的真实身份就这么个态度啊啊喂。不管怎么说,你现在就当做省去多余的担心好了」
赫鲁贝尔的话的确是相当有冲击性的,但昴却无意再和他就这一点讨论下去。当然也不是说漠不关心,只是在这种关头,他也实在关心不过来。
如果赫鲁贝尔所言是真的,那么威胁到雷姆性命的可能性就又减少了一个。姑且不说这一点能不能让人彻底安心,但好歹是让昴暂且松了一口气。
就这样,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都随着赫鲁贝尔吐出的烟雾,被风卷着一起静悄悄地流逝而过——
「——久等了」
「大夫!雷姆,雷姆她怎么样了!?」
「安静点,这大晚上的,还有一个在睡觉呢。——我有话和你说。进来吧」
只从门里探出了一张脸的老术师朝昴招着手,示意他进去。昴压制着自己焦躁的情绪,为这莫名有些叫人不安的氛围咽了口唾沫,迈开步子慢慢地走了进去。
房间里仍旧是和那女人一场恶斗后惨不忍睹的模样。但从睡在最里边的雷姆身上的被子来看,就足以感受到老术师无声的关怀。——只有那床被子被重新铺了一下,好让雷姆睡得更安稳。
「那边的那个阿呆,把你的烟袋的火给熄了。会影响这小姑娘的身子的」
「平时也没见你说过什么啊……好好好,我知道啦」
被老术师狠狠地瞪了一眼,赫鲁贝尔立刻老老实实地掐了火。他依然坐在长椅上稳如泰山,昴则迫切地挪到了牵动着自己内心的雷姆的枕边。老术师也坐到了昴的对面,「那么」随着一声沙哑的开场白。
「首先从好事儿开始吧。这姑娘之所以会不省人事,并不是因为受了伤,也不是害了病。跟咒术也没关系,这一点你也从刚刚那阿呆嘴里听说了是吧」
「……是啊」
「也就是,没有一点儿异常」
「哈?不,可是她……」
听了老术师的话,昴难以置信的瞪大了眼睛,几乎就要问出来你在胡说些什么了。
就算说是没有任何异常,但雷姆突然就倒了下去,在睡梦里也还在痛苦地吸着气也是无可否认的事实。而现在也不知是不是治疗有了作用,她的呼吸变得安稳多了。
「大夫,雷姆可是突然就晕倒了啊。看上去还挺痛苦的模样。请您再仔细看看吧!」
「看来不止是那边的那个,你这小子也是个阿呆啊。你这结论下得也太早了,先听我把话说完」
「您老就别总是阿呆阿呆地叫了……」
「闭嘴,阿呆。现在我要跟面前这阿呆说清楚了。刚刚那算是好事儿对吧……接下来我要说的,更是一件大好事儿」
「更好的事儿?」
雷姆一切正常,在这样一句叫人难以信服的话之后,老术师又会说出什么样的话来呢。昴默不作声地等着,那模样就像在说,接下来的这句话会成为判断老术师到底靠不靠谱的重要标准了。
而老术师看着神情凝重的昴,故意停顿了一拍这才说道。
「——是有喜了」
「哈?」
唐突无比的一句话使得昴愣在当场,情不自禁地喊出声来。
—— ,昴完全不知道这个单词是什么意思。是人名吗,还是地名啊?不管怎么说,肯定是昴不知道的,这异世界的专有名词。而这又是什么意思呢?(译注:此处是因为大夫说的是日本的方言关西腔,昴并非关西人故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那个,也就是说只要有了石游喜乐这个东西,雷姆就能得救了……是吗?」
「喂,浪荡子。你看看,这怕是个比你还要呆的阿呆啊」
看到昴一脸凝重穷追不舍地问着自己,老术师一时间也一脸呆愣,不知所措地挠了挠自己的脑袋。在一旁的赫鲁贝尔听了老术师打圆场一般的话,就立刻反应过来了,只见他「不是啊」地嘀咕了一句,也挠着脑袋说道
「大夫您的说法的确也不大妙不是吗?叫人混乱也不奇怪啊」
「什么混乱不混乱的啊!?求你了赶快告诉我吧!雷姆她到底……」
「哎呀呀,阿昴。不是石游喜乐,有喜了。我也得恭喜你啦」
昴一脸茫然地重复着,不是『石游喜乐』,是『有喜了』。
所以这个词的意思就是——
「你的小媳妇儿有了你的孩子。」
「有了……是,是说怀孕了吗!?」
听了老术师的解释,昴为这出乎意料的状况受了不小的冲击,瞠目结舌。
怀孕了,有喜了,恭喜了——这三个词不停地在脑海里飞速盘旋,把昴折腾得晕头转向。
见昴一时间还没从混乱状态里缓过神来,老术师一脸不悦地转头看向雷姆
「不省人事这一点暂且倒不用担心。孕妇一下子消耗了太多体力,身子跟不上了才会昏睡过去的。让她好好睡上一觉也就没事儿了。不过叫一个孕妇就这样累倒了也太说不过去了吧」
「毕竟雷姆酱那么要强,和一般的媳妇儿一对比可以说是天差地别。而且今晚也纯属突发情况。不过话虽如此,也不代表咱们就能彻底安心了啊」
赫鲁贝尔小声嘀咕着,解释了雷姆为何会消耗掉那么多体力以致晕倒。
诚然,今天晚上发生的事是纯属意外。总不可能三不五时地就能遇到那样不分青红皂白就要动手的劲敌。只是,就算如今也不能说是成功击退了那女人,只能说是她自己也不知怎的就莫名其妙地主动偃旗息鼓了。到头来,还是不能妄下断论,说这事儿已经平息了。
「但是,她也并没有取了阿昴他们的性命,哪怕这对她而言轻而易举。这也是事实,是吧」
正如赫鲁贝尔所说,在他回来之前,女人要是真想动手的话,他们就已经死了不知道多少次了。
当时那女人浑身上下散发出了叫人不由颤抖的恨意,她却没有把它变成实际行动,反而硬是给压下来了。这也是事实。也正因此两人才捡回了一条命。然而她究竟是何用意,直到现在也无人知晓。
「——阿昴,你还好吧?」
「……诶,啊」
看昴呆呆地愣在一旁也不说话,赫鲁贝尔敲了敲他的肩膀,看向了他的眼。这下总算是把昴的意识给拉回现实世界了,他的眼有了聚焦、倏地对上了狼人的视线。
被这突如其来的一连串混乱和困惑的感觉彻底压倒,此刻昴的脑子已经成了一团浆糊。
他这副样子看在旁人眼里也是一目了然,赫鲁贝尔和老术师互相看了一眼,点了点头。
「阿昴,今晚我们也就不打扰了。看样子刚刚那女人也不会再来了。估计你也有话想说,不过还是等明天吧……大夫」
「让你的媳妇儿安安稳稳睡一觉就行。今晚你也得好好休息一下啊」
「好,那就这样」
赫鲁贝尔和老术师轮流叮嘱着,而昴却只是沉默着像个玩偶一样机械地点着头。那异常缓慢的动作连赫鲁贝尔也看不下去了,他一把捉住昴的脑袋,把他的脸扳向雷姆那边。
「让雷姆酱一醒过来就能看到你的脸可就是阿昴你自己的职责了。好吧?」
「——知,知道了」
又被叮嘱了一番,昴的眼睛这才呆愣地定焦在了一点上。满意地看着他漆黑的瞳孔中映出了雷姆睡熟的脸,赫鲁贝尔和老术师默默地站起身,出了房门。
就这么一晚上,已经给赫鲁贝尔他们添了数不清的麻烦了。真说起来这时候应该起身目送两人离开的,但昴此刻却连站起来的力气也没有,当然那两人也没有让他送的意思。
将倒在一边的门板重新装了回去,两位可以称之为恩人的访客静静地离去了。
被单独留下的昴默默伸出手去,握住了雷姆横在被子里温暖的手。
混乱和困惑,直到现在还在不停啃噬着昴的内心。虽说术师和赫鲁贝尔都让他好好休息,但他实在也没厚脸皮到能睡着的地步,责任心也驱使着他不能这样做。
他要等到雷姆睁开眼睛,等到亲眼确认了她是真的没事儿了之后。只有确认了她的无恙,昴停滞的思考才能真正再度启动。
「——雷姆」
轻轻地唤了一声她的名字,昴久久地凝望着陷入梦乡的少女那安详的面庞。
整个屋子里,就只剩下了昴和雷姆夫妻二人轻浅的鼻息。
※ ※ ※ ※ ※ ※ ※ ※ ※ ※ ※ ※ ※ ※ ※ ※ ※ ※ ※ ※ ※ ※ ※
那之后,或许已经过了好几个小时吧。
雷姆睫毛微颤着睁开眼的时候,天都快要亮了。
「……昴、君?」
黑夜渐渐褪去了颜色,天空越来越白,微弱的光透过窗户打进屋子里来。在这暗黑与淡青交织出来的光影世界里,雷姆那鲜亮的浅蓝色瞳孔映出了温柔的光。
「——嗯。早安,雷姆」
雷姆一声犹疑不定、像是还未完全清醒的声音把昴的意识拉回了现实中来。
这几个小时,昴只是一动不动地凝视着雷姆的睡颜,他的意识被名为停滞的漩涡吞噬得一干二净。
兵荒马乱的一天里,从叫人手忙脚乱的宴席,到回家路上突如其来的死亡威胁,再到回到家后伤势惨重的一番恶斗,以及最后老术师的那句话。这一切的一切都停滞在了脑海里,昴无法思考。
他感到这一幕幕在脑海里挥之不去,但他又像是在刻意逃避这些拒绝去思考。不管是哪一种,他能做的只是把等待雷姆睁开眼这件事当作免罪符,拒绝给出答案。
然而如今,过了这么久,这免罪符也已经失效了。不得不直面现实的时刻,已经到来了。
「雷姆,嗯嗯……」
雷姆扑闪扑闪地眨了眨睡意朦胧的眼睛,轻轻地晃了晃脑袋。很快她就意识到昴正握着自己的手,开心地绽放出一个甜甜的笑。
「怎么啦,昴君。这…在雷姆睡觉的时候也要握着手……」
倏地,那如同花朵般明媚的微笑渐渐地僵住了,雷姆的眼彻底睁开了。终于跨过了梦和现实的那道门槛,意识和思考能力都回归了,昨晚的记忆鲜明地复苏了。
雷姆被昴紧紧握着的手猛地一发力,她慌忙支起上半身。
「昴、昴君,你受伤了吗!?雷姆当时突然就晕了过去,然后…啊啊,怎么会这样……」
「冷静一下,雷姆。我没事的。伤……现在也没事了」
踌躇了一小会儿,昴还是瞒下了在长屋里发生的二次灾难。
要是天再亮一点儿,整个房间里遍布着的、昴遭受的暴力袭击的痕迹就会暴露无遗了。然而现在,在这昏暗的光线下还看不出那些。眼下只要搪塞过去就好。
幸亏雷姆也还没从混乱的思绪中彻底恢复过来,毫无保留地信了昴的话松了一口气。
「那就太好了。要是那之后昴君有个三长两短雷姆也……」
「说来也叫人懊恼,全是多亏了阿赫……赫鲁贝尔。是他把那可疑的家伙给赶跑了的」
「是这样啊。是赫鲁贝尔大人啊。回头可得好好跟他道个谢呢」
昴也不知道雷姆究竟还记得多少,眼下看来她像是还记得赫鲁贝尔在紧要关头现了身。甚至一直到她晕过去之前的事儿,她都还记得很清楚。
她突然抿了抿唇,这才又接着说道。
「所以说,雷姆究竟是怎么了呢……」
「呃呃」
「赫鲁贝尔大人突然从天而降,所以雷姆正准备集中意念想要上前帮一把的。这之前的事儿雷姆都还记得。但是,不一会儿意识就模糊了……」
用空着的另一只手摸上了自己的额头——那是鬼角会现形的地方——雷姆颦住了她细长的两道柳眉。自己竟会这般突然地晕厥过去——然而这背后的原因,却是她想不到的。
「雷姆还是第一次那样突然地就晕了过去呢……实在是,对不起」
「啊,哪里用得着道歉啊。反倒是我,一直要雷姆保护……在那种危急的时刻却毫无招架之力……真是,太难堪了啊」
「怎么会,没有的事……」
雷姆那充满了歉意的表情让昴的胸口一痛。他连连摆头,自己把自己给臭骂了一顿。
行动上的无能为力和胆怯都已经暴露在雷姆面前了,再要让她看到内心的怯懦可就真的说不过去了。而此刻昴只想着借着雷姆的罪恶感来拖延一下宣告那件大事儿的时间。
既然现在已经确认了雷姆的安然无恙,那么思考就必须继续前进到下一步了——非这样不可了。
「雷姆,听我说。其实,我们请了大夫来给你做了检查。毕竟你之前突然就不省人事…」
「——是」
读懂了昴眼里坚定的决心,雷姆也像是有点神情僵硬地点了点头。
已经让医生给你做了检查,他一脸凝重地表情如此说道。雷姆之所以会紧张也无可厚非。然而,现在昴却无暇顾及她紧张的情绪了。
犹豫良久,吞吞吐吐好几次,昴舔了舔干燥的嘴唇。而看到昴这样的动作,雷姆闭上了眼睛。
「昴君,就请直接说出来吧。无论是什么结果,雷姆都能承受」
「……啊」
「哪怕剩下的时日已经无多了也罢,雷姆只要和昴君在……」
「——你有了我们的孩子」
昴打断了她的话径自说道。
「诶?」
已经做好了被告知自己得了重病的雷姆不由得目瞪口呆。
她立刻张开眼,楞楞地看着昴。见状昴冲她点了点头,也顾不上嘴唇的干渴了,抛却了踌躇和犹疑再次重复道。
「雷姆的肚子里已经有了小宝宝。——有了我,和你的,孩子」
「————」
确定了自己并没有听错,雷姆依旧杏目圆睁,缓缓地用另一只手摸上了自己的腹部。从外面看来,还并没有什么变化。没准儿是误诊呢。毕竟这太不现实了。
雷姆的肚子里,孕育了一个新的生命。是两人的,结晶。
「有什么症状了没啊?比如有哪里觉得奇怪的」
「偶、偶尔会觉得、有点儿低烧……不过、雷姆还以为只是有点劳累了。毕竟好不容易在一个城市定居下来了,还以为是精神一放松身体就……」
雷姆结结巴巴地总算吐出了一个完整的句子。
显然雷姆已经察觉出了自己偶尔会低烧,但她却隐瞒了这一点。当然昴也不是没法理解她的心情。生活总算是安定下来了。然而,雷姆不想因为自己的身体状况又给昴徒增担忧。
要是昴的话,肯定也同样不想让雷姆担心的吧。
「雷姆怀上了孩子……小宝宝。昴君和雷姆的……」
「大夫说也正是因为现在和以前不一样了,才会晕过去的。本就是比以往更容易觉得疲劳的身子,再加上遇到危险状况精神紧绷着,自然就消耗了太多体力」
「抱、抱歉……」
「哎呀呀,都说了用不着道歉了嘛。该道歉的一直以来都是我啊」
昴这次又让雷姆铤而走险,做了她如今没法做的事。
而对她的身孕毫不知情也不能成为正当理由。全是因为自己偏偏能力不足,却非要任性地带着雷姆远走高飞,给她徒添负担。
到头来不只是日常生活,甚至还叫她遇上了那般危险的状况,和以前一样。
「——」
一想及此,昴自己都没法原谅自己了。这个紧要关头却束手无策的自己。这个就连阻止敌人靠近雷姆也办不到,到头来还是因为对方的心血来潮才捡回一条命的软弱的自己。
永远只会给雷姆带来伤害的,菜月・昴——
「昴君你……嗯嗯」
「怎么了?」
雷姆的言辞之间明显带上了踌躇的意味。看穿了这一点的昴,尽可能用自己最温柔的声音问道,想要解除她内心的不安。
现在昴只想让雷姆远远地避开那些会伤害到她的一切。他只有这一个愿望。
被昴温柔的声音安抚着,雷姆怯怯地开了口。
「昴君,是,怎么想的呢?」
「是指什么怎么想的呢……」
「雷姆现在有了、有了……昴君的孩子,昴君你」
『又是不是后悔了呢』——恐怕雷姆没说完的就是这样一句。
看到雷姆没能说出口的怯生生的模样,想到自己竟会蠢到让她产生这种想法,昴就像被雷劈了似的猛地颤抖起来。
蠢货。蠢过头了。此时此刻,对着面前这个得知了自己已经有了身孕、有了自己的孩子的少女,肯定还有许多其他话该说的不是吗。明明有的,却只是蠢到一味自责。
「我」
反射般地吐出了一个字,却又马上哽住了。雷姆温润的眸子真挚地直直地盯住昴,等着他的回答。
就因为一时冲动说出了违心的话就叫人没法原谅了。就当着雷姆的面,此刻更应该认认真真地,让自己已经冻结的思考再次复苏,扪心自问。
——再一次在心里告诉自己,雷姆肚子里的新生命,正是菜月・昴的孩子。
这是第一次,认认真真地向着自己和雷姆间降临的新生命,勾画出自己的感情。
那是——
「是这样的吧。——我,我这种感觉、是高兴吗」
「————」
「我、和雷姆两个人的孩子……小宝宝就要诞生了。一想到这个,我就……」
昴老实地说出了最初的、的确是最初的感动。
有惊讶,也有不安。但是,内心的那股暖流,却压倒性地超越了这两者。从内心深处喷涌而出的这股暖意,这就是菜月・昴第一次体会到的最真挚的喜悦。
能和自己如此珍爱的少女共同拥有了爱情的结晶,昴他,不能更开心了。
「——雷姆!」
「唔啊!?」
昴任由着内心这翻腾的激动情绪支配着,不由自主地一把抱住了雷姆。
雷姆却被他唐突的行为吓了一跳,感受着近在咫尺的昴的体温,楞楞地眨巴着眼。昴将嘴巴贴到雷姆耳边,恨不得把自己整个心意都给融进声音里。
「谢谢你,雷姆。——谢谢。谢谢你,雷姆」
「昴、君……」
「我,我实在是太开心了。我和,咱们的孩子……我们终于有了自己的家」
「——啊」
之前的种种不安全都烟消云散了,昴凭着内心的那股冲动吐出的这番话,却字字句句都是真心实意的。
他和雷姆有了孩子。在卡拉拉奇,原本只是形式上向周围人宣布是夫妻关系的两人——如今,却已经成为了真正的家人了。
「唔,呜呜」
被昴紧拥在怀里的雷姆也轻轻抬起手臂,环上了他的后背。两人坐在被子上紧紧相拥,雷姆漏出了一声呜咽一般的声音。
那一定是,她内心那不断膨胀开来的不安,被昴真挚的言语给刺破了,彻底安下心来的缘故。
「谢谢你,雷姆」
「不,不……不用,不是这样的。明明是雷姆该向昴君……」
「谢谢你,雷姆」
就那样相拥着,昴对着怀里呜咽不止的雷姆反复地道着谢。他每说一次,雷姆就觉得自己的喉咙里像是哽住了一般,热乎乎的泪珠争先恐后地从眼眶滚落。
自然而然地,昴内心的暖流也伴随着悸动一起涌向了喉咙,涌向了眼底,扩散到了四肢百骸,他开始微微颤抖起来。
「啊、哈哈、哈哈哈……」
趁着那股悸动变成眼泪,变成再也压抑不住的哽咽之前,昴掩饰般地笑了起来。而这笑声也跟着颤抖得不成样子,到头来,什么也没能掩饰住。
此时此刻,夫妻两人只想尽情地分享这上天恩赐的新生命带来的无尽的喜悦。
纵使那些不得不去思考的事儿,那些不安也好危险也好仍旧未曾消失——
「昴君,谢谢你。——雷姆最喜欢昴君了」
因为,昴的感谢,雷姆的告白,这一切都是再真实不过的存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