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整旗鼓』


远远地、远远地、传来了回音。

不知道是谁的声音。也不知是否是曾经听过的声音。

是男人?是女人?是来自上面?还是来自下面?总之是不知道的声音。

『――――』

像呐喊的声音。

像叹息的声音。

也像指责的声音。

也听到了哭泣的声音。

是声音。

声音如瀑布般倾泻而下、也如海浪般波涛汹涌、同时也像旋涡那样使人束手就困。

就仿佛在向终于有幸相逢的某个人,传达长久以来深埋于心底的心意一般。

被声音的浊流从冲走,就连自己在哪也一并迷失。

手脚、头部、臀部、胸部、后背。全部一起融化、融化、水乳交融在一起。

就连好不容易理解的自身的存在,也被流泻出的巨大声音所吞并,犹如飞散一般失去了形体。

只是知道黑色的阴霾饮干了感知到的世界。

就这样觉察到,黑色的阴霾将肉体分崩离析,就这样又毫无抵抗的任其摆布,从而迎来了安稳的终结。

可此时永远解不开的线,正在抗拒它这种侵蚀。

纵使被拆散、纵使被饮干、纵使被颠覆殆尽,也主张着绝不退缩的细线。

对于在体内蠢蠢欲动的东西,绝不是身体中所有的部分都屈服于它--绝不是身体中的所有部分,都屈服于正在人体内部这个战场中,主张彼此存在的这片阴霾。

因此最后、最后……

「――――」

最初传入耳中的,是某人的怒吼声。

在听到这尖锐声音的同时,睁开了眼睛,映入眼帘的是白色的天花板。同时察觉到自己伸展着四肢,横躺在坚硬的地板上。

「――真没用!」

意识清醒后,相较之前更清晰地感到了那阵咒骂声。

那不堪入耳的骂声,在意味着一种感情爆发的同时,似乎还带着具体行动。因为还传来了空手拍打到肉上的响声。

「住手!像这样子指责有什么用。责任并不在谁身上,这一点你也应该明白的」

「吵死了!我不想听的不是那种大白话!外人不要插嘴!」

互相指责的情形和难以平息的愤怒。

从听到的声音来看,似乎是同僚们在一个宽敞的房间里争吵。就这样伸出左手,尝试以墙壁为支撑进而起身。

可就在半途中,传来了仿佛用钉子,钉向头盖骨一般的锐利疼痛,呼吸也突然骤停。眼球内就像安了炸药一样让视线整个破裂,同时意识也染上了一片血红。

在被疼痛和冲击摧残的同时,总算支起了上半身,同时呈现在眼前的依旧是彼此争吵的场景。

――在房间的正中央争吵的是三位男女……不,三位都是男性。

泪眼朦胧的菲利斯正在扭打向威尔海姆,而尤里乌斯则在拼命制止他。原来刚才听到的声音,是菲利斯扇向威尔海姆脸颊的声音。脸颊微红的老人,面对菲利斯无力的视线低下了头。

「……真的是,非常抱歉」

「找些借口啊!说些什么理由啊!说你是因为什么理由,所以才没有办法啊!这样我就能接受了啊!道歉、只是一昧在道歉根本没什么用啊!」

「菲利斯,这你就是在无理取闹了!威尔海姆大人也是很后悔的」

「后悔……!?后悔又能怎么样?没用!窝囊!大家、大家……这到底是为什么……?为什么大家都救不了库珥修大人呢?」

大吵着的菲利斯瞪向威尔海姆和尤里乌斯两人,但马上又全身无力的当场哭倒了下来。

而对菲利斯哭泣着发出的谴责,两个男人则什么话都说不出。菲利斯在蔑视两人的同时,用戴着白手套的手紧紧揪着地板。

「我算什么『青』啊……在这种时候,却一点用都派不上……!没用……没用没用没用……」

菲利斯流着泪的同时,继续说着诅咒一般谴责的。

但这次并不是像之前那样,把怒火指向周围的其他人。

这也有办法,毕竟一旦察觉到了对自己的怒火,谁也都无从干涉他那悲叹的话语。

「――――」

菲利斯的啜泣声,以及尤里乌斯的叹息声交织在了一起。威尔海姆则是保持沉默,什么都没有说。压抑的气氛以他们三者为中心笼罩了这个房间。

「哟,大将。终于醒来了吗」

加菲尔出现在了没有门的入口,察觉到了面对这三人不知所措的昴。因为加菲尔的话,尤里乌斯也回过头,察觉到了昴的苏醒,同时露出了安心的表情。

「太好了,菲利斯。昴也终于醒来了。」

「……知道了」

听到尤里乌斯的呼声后,菲利斯也胡乱的用袖子擦了擦脸,站了起来。他用让人感觉不到,刚才那般丑态的表情走向了昴,对一脸迷惑的昴进行了干脆利落的身体检查,最后紧紧地盯着昴的眼睛。

「嗯,好像没什么问题。意识也还清醒,对吧?还能说出你的名字和出身地吗?」

「名字是菜月昴。出身地在日本」

「听都没听过的故乡啊……我倒是出生在库珥修大人的领地」

菲利斯的表情,就好像是把昴的回答听成了无聊的笑话一样。随后他就马上起身,当场离去了。在场全员连句指责的话也说不出,只能无言地目送他的背影。

只有威尔海姆,随后也追在菲利斯身后一并出去了。只是在跟菲利斯一起离去前,老人向昴行了一个注目礼。

随后在确认两人离去后,房间中那种剑拔弩张的氛围总算变得稀薄了。

但是,同时也觉察到作为替代,那种压抑的感觉越来越强烈。

「大将,就算身体没事,也别太勉强」

「……你这家伙才是,脸色那么差」

加菲尔向背靠在墙上、脚搭在地上的昴打了声招呼。而昴用微弱的声音,回应了露出一脸憔悴的少年。

脸颊和金发上都粘着些血痕,衣服上也有许多裂缝。脸色就跟把负伤的蜜蜜搬进避难所那时一样差。

在考虑到了这里后,昴终于用自己迟钝的思考得出了一个总结。

「貌似没死成啊」

「啊。本大人也好大将也好,都好好地活下来了。但是,却不能衷心为此高兴啊。混账!」

对昴的这声嘟囔表示肯定的同时,加菲尔可恨地把牙齿咬的嘎吱作响。

在看向这样的他之后,昴再次确认了自己的存活--也就是说,理解到了『死亡回归』没有发生,以及他没有见证到都市厅舍夺回作战的结局这件事。

当然,既然自己还活着,那也就是说应该还救出了谁,不过……

「都市厅舍……怎,怎么样了?我到底是怎么样,才到了这里……」

「也没怎么样。你也在那个出了问题的都市厅舍里。而魔女教徒放弃了那个地方,所以我们就夺回了那个目标建筑物。如果仅仅只看结果,说不定还能这么说,可……」

对于昴断断续续的提问,尤里乌斯面向昴弯下膝盖随之回答。

近看的话,『最优的骑士』的样子也很不得了。头发很凌乱,脸颊和脖颈上也有被打过的伤痕。骑士服也被血污弄脏,实在是很难说是相安无事的样子。

更重要的是在他那端正的五官上,与往常不同,刻着满满的悔恨与屈辱。

「首先,你能醒来就比什么都好了。如果在这之上,连你也发生了些什么的话,就不仅仅是我们取不回士气这种程度的了」

「……别说那些没用的。发生了什么?士气变得如何,那种事怎么样都无所谓。魔女教放弃了那个建筑物,到底……到底发生了什么!」

「就算字面上的意思。魔女教徒放弃了那个建筑物,因此我们夺回了都市厅舍。如果抛开被变成了非人之物的人质,以及达成了目的后全数逃脱的魔女教徒。说不定还能勉强算是个好结果。」

相比因为焦虑连声音都很急躁的昴,尤里乌斯则只是淡淡地在陈述事实。

可是,那个僵硬的声音和低垂的目光……更明显的,是尤里乌斯在说出这沉重事实时,声音中有着无法掩饰的义愤。

并且,所传达的内容让昴深感惊愕这点,也无法加以掩饰。

「非人之物,是指……」

「在厅舍的最上层,你也应该看见了。那真是噩梦,永不结束的噩梦」

摇了摇头,尤里乌斯对那残酷的现实表示肯定。

昴的脑内鲜明地回想起了,那些闪着红光的复眼,以及宛如求助般的翅膀所发出的声音。之所以能够马上忍住的呕吐感,是因为立刻考虑到那恶梦般光景的真相,其实是祈求帮助的人们的身姿。

心脏就仿佛被勒紧了一般,涌上了一种既非痛苦、也非同情或是恐惧的感情。

可恨的魔女教的怪物,『色欲』的大罪司教卡佩拉是个践踏人类的尊严和价值观,并且对其加以嘲笑的,最恶劣的存在。

那个怪物所玩弄的,既非人们的性命也非人的心灵,而是更高贵的东西。

广场、以及厅舍的内部和最高层。从彼此的分工到争取时间来看,甚至可以说是全被魔女教玩弄于鼓掌之中也不为过。一点一点的……如果有那个意思的话,他们甚至可以把我们全员玩弄死。之所以没有变成那样,是因为你的机智和被视为黑龙的人拼尽全力所换来的。

「我的,机智……?」

「联络用的对话镜,在突入最上层的时间点开始,就一直和其它的两个保持着联系对吧?结果,把都市厅舍的状况传达给了安娜塔西亚和菲利斯。『铁之牙』的援军和菲利斯能够及时赶到,都是你的功劳」

「你认为那种事情能安慰我吗?」

「……没打算安慰你。我只是在陈述事实。至于能接受到何种程度,只能交给你自己的内心了」

昴对尤里乌斯那种一一装腔作势的回答,感到很烦躁。但是,尤里乌斯那种冰冷的回答,也是他现在仍没有平静下来的证据。

确认了彼此的精神状况都不太好,昴深深地吸了口气。

「刚才说的还有一个,黑龙也尽力了是怎么回事?」

「这是在最上一层发生的事了。虽然可能不比你知道的更多……因为『色欲』的权能,有变换了身姿的人们对吧?那个权能是很恐怖没错,但更让人惊讶的是那个再现的程度。被变成了黑龙的人就算濒死也到了最上层,向着『色欲』来了发吐息。你能够捡回一条命,也是多亏了命数。」

尤里乌斯所说的,毫无疑问是在大房间中被库珥修斩伤后,就那样跌落到外面的黑龙。

既然卡佩拉的权能是变异?变貌,那么那条黑龙应该就是都市厅舍中的其中一名人质。昴他们不顾他的求救,就这样抛弃了那名人物。

既然在那种状况下,还拼死战斗了的话……

「那个变成黑龙的人,他现在……」

「不会让他死的」

对于担心他安危的昴,加菲尔突然用平静的声音插话了进来。

加菲尔没有看向扬了扬眉的昴,只是紧紧凝视着天花板。

「不会让他死的。让他死掉这种事是绝对不行的。必须得救他……否则的话」

「一直都是那种状态。看起来,似乎是他认识的人。虽然好像就连气味也改变了,但加菲尔好像还是从他的举动中认出了他。治疗现在也完成了。虽然好像还有些许不安,但姑且让他在里面休息了」

「熟人?加菲尔的吗?到底是什么时候,在这个城市里认识的啊?」

「――――」

而对于昴的惊讶,加菲尔则是没有跟他对上视线,选择保持沉默。

只是,对于恩人的黑龙还活着这点感到安心。其他的,变成苍蝇的人们,他们……

「虽然说他们没事是很轻率的判断。但是姑且确保了他们的人身安全。让菲利斯也诊断过了。虽然不能报什么期待……要说的话,果然呢」

「也就是说,不是菲利斯能治好的伤或者疾病那类的吗……可恶!」

不禁地用手砸向了地板,昴思索着失去自己肉体的人们的心情。

到底,会有多么强烈的丧失感袭向他们啊。变成了不是人的东西,这是种不同于失去生命的恐怖与残酷。

失去生命的话,只不过是会迎来,自始至终如此生活的自我的终结。

但是肉体的丧失的话,等同于自我的结束,但……却还没有迎来终结。

被无法治愈的诅咒所折磨的人们,也同样集中在都市厅舍中。

是在头上吗?还是在楼下?在思索着,不知何时聚集起来的人们那遗憾的心情的同时。昴还是只能去想些其他不得不确认的事情。

既然知道了自己还活着,那么紧接着就会浮现出下一个疑问。

「你和加菲尔都没受伤吗?」

「就如你所见,我和加菲尔都没受太明显的伤。里卡多也是一样。虽然只能说是屈辱……但当时确实没有来增援的余韵」

「――――」

在声音中交织着屈辱的同时,尤里乌斯严肃地咬了咬嘴唇。

看到他那愤怒的样子,同样想起了对手的昴也浮现出了一样的悔恨。

尤里乌斯与之战斗的,是可憎的『暴食』阿尔法德。

真要说的话,唯有这家伙,昴想将他碎尸万段。但假设就算昴自己去讨伐他,也唯独要避免让这家伙逃掉这件事。

因此,听到仇敌逃跑了的消息,心情不可能还平静地下来。

「……对不起。没有完成交给我的任务」

「你要非那么说的话,我也无话可说了……广播,终究还是播出去了吧?那些家伙的目的已经达成了」

「的确如此,声音也一样,是『色欲』那家伙的。只是……不,这也没有办法。总之,他们提出了要求。这件事也不得不商讨一下。」

至于『色欲』广播的要求,从尤里乌斯的表情,就可以看出不是什么正经的东西。虽然是不想听的内容,但把耳朵堵住也没用,终究还是得知道。只是在那之前……

「广播虽然也是……但还有一件事。库珥修小姐……她怎么样了?」

「――――」

「库珥修小姐也跟我一同去了最上层……不,比起我,她的情况应该更糟。她被『色欲』做了些什么,因此非常的痛苦……」

脑内浮现出了库珥修吐着鲜血,两眼泛白的样子。

明明没什么外伤,但却那么惨不忍睹。想必一定发生了什么不得了的事,而且还是殃及性命的。

而且,联想到菲利斯之前的叫喊声。虽然不想这么想,但该不会……

「菲利斯他……刚才好像说了些什么不吉利的事情,我……」

「库珥修大人还健在,唯独这点绝对没错」

「别用那种好像在暗示着什么的说法!」

虽然一瞬间,用了让人仿佛能感觉到希望一样的说法。但是,这也仅止步于看到尤里乌斯的眼睛之前。

那是忍无可忍的表情,完全没有因为好不容易保住了性命,所该有的安心之类的感情。不仅如此,更像是发生了什么更恐怖的事。

「菲利斯他真的是挖空心思了,但是情况却不随人愿」

「不随人愿……到底是怎么回事?库珥修小姐她到底……菲利斯也不行的话,不能让其他人一起想办法吗!」

「冷静下来!就算你着急,情况也不会有所改变。冷静下来!」

对于脸色铁青的昴所发出的--那狼狈的话语,尤里乌斯则是出声加以制止。

但是这份漏洞百出的冷静,对于现在的昴来说只会反而令他火大。

「为什么你这家伙可以这么冷静啊!我们可是输的一败涂地啊!?被那些家伙摆布,难道你不生气吗!」

「――我当然也是一肚子火啊!」

尤里乌斯用自己的胳膊,弹开了昴突然伸过来准备和他扭打在一起的手臂。昴在看到尤里乌斯那怒吼时因愤怒而摇曳的瞳孔后,变得哑口无言。

「……对你发火真不好意思。我也还不成熟,连自控都做不到」

尤里乌斯支撑着因为手臂被弹开,而失去平衡倒地的昴。并且,就像为自己的行为感到羞愧一般而道歉。在听到他那道歉的同时,昴也为自己感到惭愧。明明都明白,但还是要去顶撞尤里乌斯那态度的自己,真的是太肤浅了。

「库珥修小姐,她……」

「……被『色欲』干了些什么对吧?溶入到她体内的异物,正在她身体内侧来回骚动。菲利斯为此心慌意乱,都快到了一种看不下去的地步」

尤里乌斯在将语速放缓的同时,库珥修那种痛苦的神情,清晰地浮现在眼前。

那种堪称极致的痛苦,是被潜入到身体内侧的魔物,逐渐削去自己血肉、骨头乃至灵魂所招致的。这种痛苦,绝对不是人所该承受的。

而对此却无能为力,这点联系到方才菲利斯的态度就能猜到吧。

在醒来的前后,菲利斯似乎都在责备威尔海姆。想必,那一定是在叱责虽然一同去了战场,但却没能保护好主人的老剑士吧。

那其实只是在迁怒于人这点,想必无论是责备人的菲利斯,还是被责备的威尔海姆也都能理解。

所以威尔海姆才会在被打后依旧保持沉默,而菲利斯则是憎恨自己的软弱暗自哭泣。

刚才离开房间的两人,和他们现在正在受苦的主人。

思考着她们三人的事情的同时,心里面的那种失败感也就越来越强。

只是,尤里乌斯此时向沉溺在伤感中的昴……

「――昴,我有件事想确认一下」

「什么?」

「虽然问这种事情,实在是有点难以开口,但……你好像还没察觉到啊」

对于尤里乌斯那委婉的说法,昴不禁感到疑惑。

昴微微眯起眼睛,因为尤里乌斯正轻轻地触碰着昴横躺着的身体。

不知道他在干什么,但仔细看的话……尤里乌斯触碰到昴的脚部的那只手,正一点点往下移动--直到右脚的大腿根部。

昴的视线也不由自主地跟了上去。

这个时候昴真的是在无意中,只想起了库珥修在都市厅舍最上层被卡佩拉击败的事。而把自己的事给完全忘掉了。

在失去意识之前,自己到底被干了些什么?

因为『死亡回归』没有发生、因为无意识中自己理解的--那种死的感觉没有到来,而为此感到安心……本来应该只是这样。

「什么?这是――!?」

呼吸突然停滞、喉咙也好似冻结住了,昴不禁怀疑自己的眼睛。

在视线的前方的,自己的右脚仍然健在,可是……

――在哪里的是一条黑色的、丑陋的、蠢蠢欲动着的肉的接缝。以及被蠢动着的接缝,持续侵蚀着的右脚。

「将那接上的不是菲利斯。甚至不是治愈魔法。你的脚……你那本应被撕碎的脚,是自己接上的。因此变成了现在这个状态。至于疼痛……看上去没有啊」

「――――」

就如尤里乌斯所说。

丑陋的右脚,既没有疼痛也没有违和感。本来还想是不是其实没接上,但也能如昴所愿弯曲膝盖,也能够自由活动脚趾。

只是连接着被撕碎部分的,伤口那一部分变色成了黑色,并且像从黑色斑点处延伸出了血管一样,正在侵蚀着脚的上下部分。

「昴,我再向你确认一遍」

「……」

昴在亲眼目睹了自己脚的巨大变化后,连句话也说不出。

而对于尤里乌斯的提问,昴只能慢慢地把头抬起来,然后……

「你……真的没有问题吗?」

※ ※ ※ ※ ※ ※ ※ ※ ※ ※ ※ ※ ※ ※ ※ ※ ※ ※ ※ ※ ※ ※ ※

那被接上的右脚最恐怖的地方莫过于……就算站起来肆意行走也毫无障碍。

「那个叫菲利斯的姐姐也说过了,大将脚上那个既不是伤也不是病。所以就算本大人用治愈魔法试了一下,结果也一样。完全没有治好了的手感」

把右脚的裤腿卷起来后,就可以看到昴的右脚,以大腿部的伤口为起点布满了黑色血管。浮现出的花纹摸上去似乎还带点弹性,触感与皮肤相当接近。如果无视那个颜色的话,基本可以概括为血管上浮的样子,但是……

「自己接上了?……听你这么说,实在是不能让人安心啊」

虽然不必多言,但昴的身体本身,并没有那种能将被撕碎的部分自行修复好的再生能力。这已经是第二次失去右脚了,而他自己的记忆告诉他,在第一次的时候脚并没有自行粘合过的迹象。

当然,理所应当的该考虑是受了什么的影响,而能够想到的只有一个。

「是卡佩拉那个家伙,往我的脚上滴的血……吗?」

是在右脚被打飞,因为大量出血而意识模糊的时的事。

虽然因为记忆原因,也不能完全断定是这样。但卡佩拉她把割破自己手腕时流出的血,滴在了昴身上这点是毫无疑问的。

那个时候,她好像的确说了句让人很在意的话。对,好像是……

「库珥修小姐,她……也被干了和我一样的事情」

「那个……把血滴到伤口上了吗?确实不是什么让人高兴的行为啊,也许有什么仪式上的意义……是要通过这种方式,直接施加影响吗?的确听说过咒术或是诅咒,并不像魔法那样要遵循特定的步骤。」

「诅咒……对了,就是诅咒。确实有说过是血的诅咒。不,好像还说过些其他的……血之诅咒,不,龙……对,是龙之血。那家伙的确这么说过!」

昴在承受尤里乌斯,那疑惑的视线的同时,因为总算挖掘出了自己的记忆,而不禁拍了下掌。

卡佩拉那家伙,的确在看到昴饱受她血液折磨的同时,说过她自己的血里混杂着龙之血。

那既不是妄言、也不是戏言、更不是谎言。而且对此,自己确实有点头绪。

「龙之血……那是指王族所被授予的龙之血吗?」

「详细的情况我也不知道。只是城里真的有这种道具嘛?」

「应该有。遵照与神龙波克肯尼卡的契约,从而被授予的宝物之一。让贫瘠的大地重新变得丰饶的龙之血。这个传说很有名。」

「真是万能啊,龙之血……实际上,也不知道有没有关联。也有可能是在暗示些什么」

卡佩拉自报家名为露格尼卡王家,这点也很让人在意。并且如果照威尔海姆所说,埃梅拉达・露格尼卡是实际存在过的人物的话,就更是如此了。

该不会那家伙是真正的王族吗?但究竟为何会混入龙之血,这点也让人满是疑问。

「不管怎么说,知道了可能是跟血有关的话,就已经是个好消息了。对于现在无计可施的菲利斯而言,说不定能帮上他什么」

「啊,啊啊,是这样的。那么,赶快……」

「大将,我想不要去会比较好」

好不容易有了可能带来转机的情报。

对于兴致冲冲,打算赶快去传达这个情报的昴,靠在墙边抱着胳膊的加菲尔,则马上给他泼了冷水。而反观昴投来的责备的视线,加菲尔则将头瞥向一边。

「大将还没见过。那么,见过的人越少越好」

「……那,是什么意思?」

「就是这意思。要是去看的话,想必那个漂亮的姐姐会很不好受」

对于昴的质问,加菲尔只是一昧地回避着视线。

这样下去只会让人越来越不安,因此昴把目光转向了尤里乌斯。但是尤里乌斯也和加菲尔一样,只是看着昴摇了摇头。

「这是事实。库珥修大人,现在恐怕很希望回避他人的目光吧。就因为她是一位高洁之人,所以才不想被人看到自己现在虚弱的样子把。」

「真的……只是因为她现在很虚弱吗?」

「――――」

尤里乌斯什么都没用说。只是静静地把视线从昴身上移开。

而这小小一个动作,就足够说明很多事情了。

「……都是我的错」

「昴,那不是……」

「都是我的错!我……明明我是最该清楚那些家伙很棘手的!得做好准备……明明必须得竭尽所能做好更多的准备,才去挑战他们的!明明我是最应该清楚这点的!」

对于库珥修身上发生了什么这点,越是去想象越是感到恐怖。

而这强烈的自责给昴所带来的……则是对自己无能的愤怒,以及有勇无谋就去挑战的后悔。

魔女教大罪司教……明明对他们的恐怖,早该深入骨髓了才对。

并不仅仅是对培提其乌斯。在攻入都市厅舍之前,昴就连续遭遇了席利乌斯和雷格鲁斯两人。可为什么,居然还会做出小瞧卡佩拉这种事。

有手边的这些战力的话,即便处于劣势也能够做出反击,这不是傲慢又是什么?这全是因为自己的判断失误。

「全部,全部都是我……」

「――好了好了。是哭诉也好,不服输也罢,到此为止吧。因为太烦了,所以先闭嘴吧」

昴担负着所有的重压,即将深深坠入自我厌恶的海洋。

而就在这时传入昴耳中的,却并非能温柔地助他一臂之力的声音,而是用冷眼凝视消沉的昴,同时吐出无聊叹息的--冷酷的声音。

「――――」

视线,转向了大房间的入口。

在那里拍着手,集房屋内所有视线于一身的人物--是有着一头柔顺的紫色秀发,以及温和脸庞的女商人。

但她用与那温和脸庞完全不相称的,杀气腾腾的眼神紧紧瞪着昴。

「安娜塔西亚……」

「战场失利后,想试着通宵的心情也不是不明白。但如果只是在反省和埋怨的话,只不过会让周围的人困扰而已。像白痴一样。就算这么做,已经失去的东西和时间也都回不来了。这种时候决不能示弱。」

安娜塔西亚所言,正是在训斥被失败感打垮的昴。

一瞬间,昴因为没能立刻明白她的话,而目瞪口呆。但随即开始反应过来,而因此涌上了一股怒气。但是……

「安娜塔西亚大人,请撤回您刚才的发言。昴是最直接接触到魔女教恶意的人,就算他为此懊悔或是叹息……」

「不像你啊,尤里乌斯。现在可还火烧眉毛呢,但你却这么意气用事……如果只是想跟朋友玩的话,说不定找约书亚还更好一些哦?」

「……」

袒护着昴的尤里乌斯,因为主人冷若冰霜的视线而保持了沉默。刚才头脑一热的昴,也稍稍冷静了一点。但同时也对安娜塔西亚那态度,感到十分的困惑。

随后,看着无言以对的昴他们,娜塔西亚一边摆弄着自己脖子上的狐狸围巾,一边说道……

「……嘛,算了。尤里乌斯。你看,库珥修小姐那边还有些事对吧?去帮一下吧。那边那个金发的孩子,也能稍微出去一下吗?」

催促着尤里乌斯和加菲尔回避的同时,安娜塔西亚看向了昴。

房间里有四人,那如果少了两人的话,就会变成昴和安娜塔西亚二人对峙的情形。

「不会干些什么坏事的啦」

安娜塔西亚露出了一点也不可爱的笑容,如此约定到。

接着尤里乌斯行了个礼后就先离开了,加菲尔也露出警惕的目光跟在他身后。直到最后,加菲尔都在用担心的眼神示意昴。随之在临走前向昴点了点头,转身离开了。

「加菲尔君,还真是有可爱的地方啊。直到最后都在依依不舍地担心着昴?挺会照顾人的嘛」

「……你该不会只是想跟我说那些闲话,才把我留下来的吧?」

安娜塔西亚对离开的加菲尔发出感慨。在之前的交易中也是这样,她总会用些让昴略感棘手言辞。

昴回过头,看到安娜塔西亚一边抚摸着头发,一边在房间中来回张望。最后她把一把倒在半毁房间中的椅子,重新立了起来,随后弯腰坐下。

「还真是着急呢。能像这样从容地和昴君聊天,貌似……都得追溯到讨伐白鲸的前夜了呢」

「那时候也只是为了说些正事吧。我说,现在不是干这种事的场合吧?虽说夺回了都市厅舍,但情况一点都还没……」

「是的,什么都还没改变。倒不如说更加恶化了。不想办法做点什么的话…」

昴察觉到,明明在这之前的,都是好像忘记了当下处境一般的--无忧无虑的声音。但是一瞬间,声音就转变得好像刀一样锋利。

昴不由得挺直了腰板,而安娜塔西亚则凝视着昴的脚。

「脚没问题吗?听说都四分五裂了,还真是变成了不得了的样子了」

「万幸的是,要跑要跳好像都没什么问题。虽然这点反而很恶心就是」

「这样啊,既然还能跑能跳的话,就比什么都好了。之后铁定还有许多不得不做的事,但是在那之前……」

安娜塔西亚在谈话中稍稍顾及了昴的伤势,随后喘了口气。

昴意识到终于要步入正题,而皱了皱眉。她把手指向天花板――不,是指向上方。

「有具体听过在昴君你们攻进去后,所播出的第三回广播吗?」

「不,还没听过。所以那些家伙说了些什么吗?……大概,是提了些什么要求吧,但具体的还不知道」

「昴君在三回中能听漏两回,也真是太大意了啊」

安娜塔西亚把手放在嘴边细声笑了笑,昴对此则不爽的撅了噘嘴。但是随后,她保持着用手遮嘴的动作,抬高了视线

「其中的一个要求,那想必――只有我和昴君才能够明白」

「只有我…和安娜塔西亚小姐?」

而对此究竟意味着什么,昴则满脑子都是疑问。

没有感觉到,昴和安娜塔西亚之间存在什么共同点。说到底,能像现在这样子说话,这还是头一回。

对于如此稀薄的关系,到底有什么能知道彼此共同点的方法……

「――哎呀呀,安娜。有些时候你的那种装模作样,只会让人心生烦躁而已。这次不就正是如此吗?」

「――!?」

猛然响起的第三者的声音,传入了正在思考中的昴的鼓膜。

这声音既不是昴,也不是安娜塔西亚。而是感觉更中性的声音。

昴在慌乱之中用目光四处巡视,但周围一个人影也没有。在尤里乌斯和加菲尔出去后,入口处就再没有人接近的迹象了。

那到底那个声音……是从哪里传来的?

「照你这么说,你不就做了跟我一样的事情了吗?昴君他现在搞不清楚状况,非常的混乱呢」

「这样啊,这还真是做了对不住的事呢」

「这,是在和谁……!?」

安娜塔西亚就好像理所当然的,在跟第三者的声音对话。

这不仅没有让昴解除混乱,反而让他好像在说」赶快告诉我这是什么情况?「一样,屏住了呼吸。

「让你受惊了,真是不好意思」

「――――」

眼睛对上了。

突然出声的第三者。突然,闯进这个场景里的另一个声音的主人。

不,这个声音的主人不是突然闯进这里的。而是从最开始,就呆在这个房间里。

和安娜塔西亚一起,同时进入了这个房间。

「我的的名字是艾姬多娜。嘛,真要说的话……是一种人工精灵」

「艾姬……!?」

在被两重冲击同时席卷的昴面前,」那个「灵巧地露出了微笑。

嘴角两边上提、两眼微微眯起。那一定……大概,就是像笑容一样的东西。

――围在安娜塔西亚脖子上,拟态成围巾样子的狐狸,露出了笑容。

无法忘记的魔女之名,以及以此自报名讳的精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