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毫无胜算』


昴因刚才发生的事,吃惊得简直忘了被揍的痛感。

奥托则是紧盯着躺倒在地上抬着头的昴。他平时冷淡、带有职业微笑、不会露出强烈感情的表情,此刻在眼瞳中燃烧的是激情的火焰。

奥托・苏文双眸中寄宿着愤怒,俯视着昴。

“因为不知道怎么做,你脑子里已经是一片混乱了吧。”

“——”

“尽是些力不能及的事,自己的手段也好头脑也好力量也好都不够,慌慌张张地挨过一天又一天,还拼尽全力地努力着。”

奥托一边对着沉默的昴说着话,一边慢慢地拉近了距离。

匍匐在地的昴一动不动,左脸终于因感到热而痛苦地扭曲。他现在只能抬头看着奥托。

“沉默,就是没有否定,也即肯定的意思。至少在我们的世界,这是种会被人抓住把柄的,最差劲的行为了。——你听见了吗?”

奥托说着把手伸向了一声不响的昴,一把拉起他的衣襟,

“你要是听到的话就给我回答!”

“——!”

尖锐而坚硬的物件打到额头上,让昴的视野里出现了一阵火花。

几乎要昏厥的情况下,昴才知道自己是中了奥托的头槌。然后奥托对着眩晕的昴又是用一记头槌从昴的胸口将他顶飞。

额头的疼痛,脸颊的疼痛,还有被撞飞踩空的感觉让昴终于保持不了沉默了,

“你,干什么……”

“哦?明明只是一味地被打被揍,还保留着意识啊。我还以为自己做了什么不寻常暴力行为,你都被打得睡着了呢。”

“你说什么——!?”

昴因为又在鼻子上吃了一发头槌而溢出眼泪的同时,也任由自己狂怒之下抓住了奥托。不过伸出的手却被奥托以侧滑一样的动作回避,反而自己脚下被猛烈地一扫,摔了下去。

“咕!?”

“看到你头脑发热,果然这次脚下又疏忽了吧。真是符合菜月先生的行为呢,可悲。”

“是……嘛!”

从摔倒的状态下一跃而起,昴把摔倒时抓到的一把土扔向了奥托的脸。然而奥托仿佛已经读取到了这个动作,以手护脸,接近了因为扬土迷眼睛的动作被识破而感到惊讶,迟迟没有进行下一步动作的昴。然后抓住了倒吸一口凉气的昴的衣领,手抵着他的腹部把他扔了出去。

背后重重地摔在地上又弹起,昴因为撞击和痛感一时呼吸困难。

虽然被扔在了积满落叶的地方,但冲击力自然没有被尽数吸收。

手脚发麻,昴痛苦地喘着气,站不起来。

“搞这种小伎俩,真像是菜月先生会做的蠢事呢。我早就做好了准备才来找你,这种诡计才不会有效。”

“……哈!”

“呐,菜月先生。菜月先生的能力,不过就是如此而已。别说各位骑士和罗兹瓦尔大人,就连加菲尔的力量都远胜于你。比起我来,都是这副样子。”

昴竭力向抽搐的肺部输送着氧气,奥托像是感到惊讶一样摇着头,用话语刺痛着昴。

奥托走近了无言以对的昴,蹲下贴近了昴的脸,

“就算你用白鲸、魔女教之类的事和我争辩也无济于事。菜月先生那么弱,如果被认真地对付的话不知道多少人能用一根手指就把你杀了。这种事你自己也该明白。”

“——”

“那么,力量不足的部分用智慧来弥补吗?以我看来,菜月先生虽然像是勉强卖弄着自己的小聪明……但平均下来决没有高人一等的思维和判断。连常识都尚有不足。”

不明白奥托到底要说什么,昴急促的呼吸中夹杂了焦躁。

肺的痉挛,被掷出的冲击,额头和脸颊的疼痛正逐渐减弱。对应而来的冷静之后,昴也不懂奥托连珠炮弹一样说出的话的意思。

奥托只是俯视着黑瞳中映出不理解的昴,继续说道。

“力量和智慧都不够,还有什么能够作为补充……也没什么特别的了。菜月先生身材短小,就是一个随处可见的普通人。作为这种人,你却期望着太多与你身份不符的。”

“你,特么从刚才开始,到底……”

“认识到力不能及的自己,然后想要退而求其次做些什么的话,就会更强求自己,追求着自己做不到的事,磨灭自己的存在……帕拉特修的心情我也算是明白了。”

“帕拉特修……?”

突然出现的地龙名字让昴因惊讶而张大眼睛。

帕拉特修。作为昴的地龙都有些屈才的,昴的黑色爱龙。为了帮助陷入绝境的主人不惜负伤,而当昴表示不理解她为什么要这样做时,又教给了他重要的道理的恩人——恩龙。

奥托刚才却说,明白了帕拉特修的心情。

昴眨着眼,奥托则是把手指伸入自己灰色的头发,以急躁的声音,话中带刺的说着“那是”,

“你在你爱慕的女人面前逞强,我就不计较了。我也觉得那是必要的虚荣,姑且尊重一下吧。你说着不合身份的话,做着不合身份的行为,嘛,也是没办法的事。这些我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大概是指爱蜜莉娅吧。昴,对于爱蜜莉娅的态度。

“而在爱慕自己的女人面前逞强,我也能容忍。这也是有必要的。因为我认为,在爱慕的关系中,被爱的那一方也是有责任的。所以为了爱慕自己的人,耍帅也是很重要的。嗯,我就原谅你了吧。”

这是指雷姆吧。曾经昴在奥托面前说过同样的话。要在雷姆面前逞强。因为她是喜欢着自己的少女。

“只不过,到此为止吧。”

说完,奥托把脸凑了过来。

这次昴还以为自己又要吃一记头槌,缩起了肩膀。奥托则是像要吃人一样,

“还不够,你是明白的吧。不能及,你也是知道的吧。想要在喜欢的女孩面前,耍威风吧。想要在爱慕自己的女孩面前,成为值得自豪的人物吧。”

“——”

“那么,在她们,在人们看不见的地方,补足自己,借助他人的力量不也是挺好的吗。——比如说,朋友之类的。”

脸离开后,将手掌指在自己胸口的奥托说出了最后的部分。

听着他的话,昴“哈”地吐了一口气。

说实话,此时此刻昴产生的,只是“原来如此”这样平淡的感想。

昴也并不是没有想过像这样依靠别人,求助于人。这是当然的。如奥托所说,昴也明白自己软弱、不足之处。如果排除自大的因素,昴也没有认为自己有做到一切的能力。

实际上,昴就是为了补充自己不足的部分,才奔走求助艾姬多娜和罗兹瓦尔不是吗。

最后,不仅没有得到他们两人的帮助,昴还因为知道了不想知道的事实而受了更重的创伤。

即使如此,昴也并非没有实行过奥托所说的解决方案。奥托的主张已经行不通了。那条路,已经紧闭了。

“——哈”

“有什么,那么奇怪的吗?”

心里得出这么苦涩的结论,昴的表情也不由得把它显现了出来。奥托看到他这副样子,有点不愉快地皱着眉,昴涨红着脸注视着奥托,

“你的想法,是不行的。……我也不是没有求助任何人。想要做些什么,能想的办法也都去做了。那些也许值得依靠的,至少我相信能依靠的人,我都去求助了,然而……”

事实与期待相反,即使如此也不舍得放弃,因而只能抱头忍受。

最终,昴想着“必须保护”“必须帮助”的爱蜜莉娅也否定了昴的想法。昴发现自己才是把爱蜜莉娅轻视成“不得不保护的弱小存在”的人。

经历了各种各样的经验,遇到了各种各样的人,说着很威风的话,吼着要设法做些什么,否定死的觉悟肯定生的觉悟,这样做着看上去像是在前进的样子,结果昴只是在原地踏步。

改变四面楚歌的窘境的手段,一个都没有。

连自己强颜做出的笑容也已经干涸,昴的表情变得冰冷而僵硬。

奥托颤动着嘴唇,对昴的无声恸哭说道,

“……但是,我记得自己还没有被菜月先生摆脱过。”

“——”

“像我这样的人没有依靠的价值,没有求助的意义……你是这么看我的吧。还是说,在菜月先生眼里……我是不得不保护的对象呢。”

颤抖的声音抑制着感情,反而让感情更为喧闹。

那是奥托的愤怒、悲伤和难忍的激情一角。

被奥托汹涌的感情余波撼动,昴注意到自己无意间的话语伤害到了他,赶紧摇着头,

“不是。”

“哪里不是了。不是这样的话太奇怪了吧。如果不是这样,为什么一言不发地,独自蹲着忍受呢?”

“我什么都……嗯,没有告诉你,不是因为没有相信你。并不是这样的。”

“——”

奥托面对着摇着头,眼神游离的昴,一言不发。

只是那绿色的双眼紧紧地盯着昴。

在眼神的压力下昴向下转移视线,想要掩饰自己说的话,把手抵在了额头上。

并不是没有相信奥托。他在轮回中拼了命地保护着昴,又在和金钱利益没有任何关系的现状中陪着自己,昴真心感谢他这样的善心。把他称为朋友也没有半点谎言。

但是,如何才能把现在的情况告诉这样的奥托呢。

如果是艾姬多娜或者罗兹瓦尔这样明白昴的处境的人那就没有问题。因为即使避开出发禁忌条件的内容,对话也能够成立

但是,奥托则不一样。不只是奥托,爱蜜莉娅,拉姆,还有其他【圣域】相关人员,都对昴的事情浑然不知。

不说出魔女或【死亡回归】的情况下,昴无法说明自己身处的窘境。就算能告知未来的事,大兔的来袭,宅邸的袭击,他是如何知道的,根据又在哪里——这一切昴都是无法解释的。

这样的情况下,怎么样才能让对方相信自己的话?能够怀有这样的期待吗?

昴有自己力量不足的自觉,自己智慧不足的自觉,还有自己弱小的自觉。

所以说白了,昴是不可能不借助任何外力达成愿望的。他知道自己的任务就是获得必要的协助,走出正确的道路。

但是,现在昴却不能实现自己的使命,因而止步不前了。

“什么我都解释不清楚。脑子里已经是一团乱麻……如你所说,乱七八糟的,什么事……都没法说明来龙去脉。”

“……”

“一直都是说了也不被相信……怎么说才好……这样想着,对你,对谁都没法好好地……”

“……说来听听嘛。”

“——诶?

昴表示自己无法给出任何使人信服的证据和根据,奥托却如此回答。

昴不禁抬起头来,奥托则是俯视着他,环抱着手,

“所以说来听听啊。就算说不清缘由,中途乱七八糟,脑子里也是一团乱麻说不出个道理来,我也不会打断你,好好听完的。”

“不,但是,这样的话……”

“所以说……快说啊!我不是说了,不要逞强了吗!”

奥托大喊着,跺着脚,一副无法忍受的样子。

奥托伸出手指,对着睁大眼睛的昴说道,

“没有使人信服的证据之类,没有能说服别人的根据之类,讲不出合乎逻辑的事情之类,你有时间反复考虑这些,还不如把脑子里想的一切全部都倾诉出来,比原地蹲着有建设性得多吧!”

“就算这么说……我!为了让这些乱糟糟的事能听上去可信……”

“……把这些乱糟糟的全都说出来!然后,在最后说‘相信我’就行了!因为我是你的朋友!!”

——因脑子里纷杂的琐事而汹涌的感情,似乎被奥托的叫嚷连根拔起吹飞不见了。

他的话毫无根据,从道理上看也没有丝毫说服力。,

然而,对于止步不前的昴来说,这有着一股力量足够在他背后推他一把。

“虽然可能不能让你相信……”

一点一点地,说出自己心怀的问题也没有花费那么多时间。

“然后,罗兹瓦尔让杀手袭击了宅邸……想要借此把我和爱蜜莉娅逼入无处可退的绝境……大概是这样。”

担心禁忌之手的出现,昴小心翼翼地说完了事件的全部。

奥托则是没有插画,只是皱着眉,沉默地听着昴的叙述。

“现在我所拥有的情报……还没有那么高的准确性,但总之这就是全部了。毫无、隐瞒。”

当然,不能说出口的魔女茶会和【死亡回归】就另当别论了。

把这些部分当做空白,关于证据就让它那么空着就行了。昴连自己都觉得情报之间的关联性太过暧昧,这样说着都感觉到了不快。

因此,昴才十分在意奥托的反应。虽然奥托说只要在最后加上“相信我”就行了,但他到底是怎么判断刚才这番话的呢。

“菜月先生……”

“……”

漫长的沉思之后,奥托放下抱着的手臂看向了昴。看到绿色的眼瞳中映出了自己,昴不禁停止了呼吸。

第一句话将会是什么呢,昴感觉自己的心跳都有些嘈杂了。

然后,对着僵直的昴,奥托说,

“我是不是不能当做没听过,然后逃跑呢?”

“什——啊啊!?”

昴听到这种与其说是意想不到不如说是离奇的回答,不禁叫出声来。奥托则是以盖过昴的惊呼的音量,喊着“因为”,

“将要被大兔袭击的地方现在被封闭着,而逃出这里只能依靠成功率有些微妙的爱蜜莉娅突破【试炼】,如果只是想把不被结界影响的人转移出去也会被一个不通情理的人妨碍,总算能够回到宅邸又会被宅邸的主人雇来杀手杀害……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

“我倒是也想知道啊!为什么必须要被逼到这种莫名其妙的绝境啊!虽然我早就知道了,但神就那么讨厌我吗!我也真是烦啊!”

如果有掌管命运的神,那他毫无疑问厌恶昴。昴虽然自认为没有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招致憎恶,但这还是太不讲理了。

但是,因此而憎恨神也不会让事态有前进或后退或变化或难度降低,不过在此之前,

“等等,奥托。你这种狂躁的心情我说实话能理解……但是你相信这么荒唐的事吗?”

“——”

“过于棘手的魔兽正在逼近,想要逃跑也不知道爱蜜莉娅是不是能够成功,加菲尔又妨碍着大家逃出,罗兹瓦尔也因为一些我不明就里的想法背叛了我们……你相信这些话吗?”

自己说的是多么坏事扎堆的事态啊。

最值得推敲的是给不出证据的大兔来袭,和罗兹瓦尔是袭击宅邸的黑幕两部分。最致命的问题主要就在这两部分,而关于这两点能够说服他人的材料仍然不存在。

关于大兔,昴是怎么捕捉到全世界都想知道的魔兽预兆呢。

关于罗兹瓦尔,为什么谋划着不利于王选中不得不结盟的爱蜜莉娅呢。

无论哪个,昴都无法说明。

“菜月先生。”

对于昴的问话,奥托只是闭了会眼睛就回答道,

他竖起一根手指,

“我至今为止,遍历过各种各样的地方,别看我这样,也和不少人有过交流的经历呢。”

“……难道,你看着别人的眼睛就能知道是不是可信吗。”

“不,可不能相信这样的迷信啊。商人只要想做,就能用多么充满善意的眼神把人引入骗局,这种事我也体验得太多了。关于这点,我也积攒了丰富的经验值了。”

虽然是自夸的言辞,但奥托的意思是他一路也是被这么骗过来的吗。

重要的对话中不该插入这些琐事,然而奥托只是继续对闭着嘴的昴说道,

“嘛,这样遇见各种各样的人之后,我也能以自己的方式进行商谈之类的工作了。从离开家里开始行商大概有四年了,不管好坏至少也活了过来。”

奥托的口吻非常轻巧,但这大概也不是轻松愉快的道路吧。

他也一定多次遇到过,生死攸关的场景了吧。

这个世界里,只是跨过平原就有遭遇白鲸的可能,因此昴也能想象很多旅商会遭遇到的危险事态。野狗、夜盗、和诸如此类的威胁。

“这样的日复一日中,我也算是作为一个商人活了过来……至今为止我有自信按照自己的方法,支持着我计算出拥有更高胜算的一边。虽然结果不总是这样……也有过我认为有胜算的一边在之后遭遇了难以置信的灾难而杳无音信的事情。”

“喂、喂、喂……”

“不论结果好坏,我想要至今做的选择都不会让自己后悔。想要押上自己的某些东西作为赌注的话,我认为这一点是很显而易见地有必要的。”

奥托的选择基准到底是基于什么,昴虽然不太清楚,但他是按他的方式押在了计算出的胜率更高的一边,大概是这么回事。

奥托寻求着和罗兹瓦尔建立关系,而他来到圣域的原因也正是他考虑到之后的影响,想要和罗兹瓦尔增进关系。奥托在这种事上,是完全遵照实用主义的。

因此,昴这种没有根据就毫无胜算的言辞,还以为奥托根本不会倾听他诉说——,

“因此,这还是第一次呢。菜月先生。”

“——诶?”

昴张着嘴看着奥托,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奥托则是以一副乐呵呵的表情说道,

“无视胜算,加入看不见胜算的一边,这还是第一次。”

就说了这么一句话。

※ ※ ※ ※ ※ ※ ※ ※ ※ ※ ※ ※ ※ ※ ※ ※ ※ ※ ※ ※ ※ ※ ※

腿在疾跑。呼吸快要断绝。

像是在草地上追赶着先行一步的内心,昴激动难耐,身体随风而去。

穿过早上清凉的空气,昴大幅度地甩着手臂,大步地向前跑去。

蹬着大地,踩着石头,沿着勉强称得上是道路的道路一直线地跑去。

终于,奔跑着的昴看到了目的地的建筑。

意外的高亢之下昴的脸有些扭曲,露出了牙。像狗一样吐着舌头穿着粗气,他飞似的把手伸向了建筑的入口。

然后,

“——罗兹瓦尔!”

粗暴地打开了门,昴像是翻滚着进入了建筑。跨过玄关,穿过与卧室相连的起居室,以差不多能拆了门的力量开了门。

床上是坐起身的罗兹瓦尔,和勤快地照料着他的拉姆。两人以同样惊讶的表情看着昴。

平时一副超脱样子的罗兹瓦尔和装着面无表情的拉姆一同露出措手不及的反应还真是少见。

因为自己正准备做件史无前例的事,这种反应称得上是个吉兆。

把两个人的惊诧这样积极地看待,昴手指着至今说不出话的那对主仆,

“——来赌一把吧。赌注就是,我和你的夙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