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下,乱舞』


——应该有踏入过一次的大厅,已变成了和昴记忆中截然不同的样子。

铺满在地的红色的绒毯,好几座整齐排列的烛台。随风摇曳的赤色的烛火,更加剧了室内庄严的气氛,令排成队的人们自然而然地挺直了身。

井然排站在墙边的,大部分都是宅邸的相关成员。主要的关系者自不用说,但连米罗德家的侍从也被迫出席了就纯粹是来凑数的吧?

如果只召集和昴有关的人士,就会不可避免地变成自家人的聚会了。像这样的仪式,是有必要在大庭广众的注目下举行的,这一点昴也能够理解。

但因此就连琉兹的复制体们也到齐了真的没什么问题吗?

虽然站在一起的琉兹像是在说不要在意似地点了点头,但在意的事总归还是会在意的。即便知道只要没什么特别的指示她们就并不会做什么,但还是会对就像幼童一样的她们是否会闯出什么祸来而深感不安。

大概,周围人也和昴有着同等程度的不安吧。

在场的他们的身姿,一个个看过去的话,实在是有太多的槽点。

特别是相关者的几位,清一色规规矩矩地身穿礼服的样子,着实有趣。

姑且不论一副穿惯了样子的罗兹瓦尔和安妮罗洁,奥托和加菲尔那看上去明显不合身的印象丝毫不逊于昴。因领口太紧而一脸不快的加菲尔先暂且不提,一副都还没注意到自己的穿着不合身的奥托,其滑稽程度格外显眼,这可不妙啊奥托。是想引人发笑吗?

佣人队伍则包括法兰黛莉卡和柯林特在内,平时的打扮就很正式。至于队伍里拉姆也像是理所当然似地身穿女仆装站着的样子又该怎么评价,正这么想着,视线刚转向她的身旁,昴就霎时止住了呼吸。

在那里,有一名坐在椅子里的蓝发少女。

当然,并没有醒着。她仍就那样保持着沉睡的样子。即便如此也还是把她带到了这个场所,让她以拉姆陪伴在旁的形式出席的这番照顾着实令人讨厌。这到底是谁的提议,这么想的昴不由觉得一脸得意洋洋地看向自己的拉姆是那么的可恨。

视线进一步前移,便看到了仿佛在自豪地展示着盛装打扮的自己的佩特拉。

她虽然年龄还小,却在穿上礼服后平添了不少华贵,正绽放出丝毫不输给碧翠丝和安妮罗洁的光辉。理应只是个村里的小丫头,却胸怀着怎样的舞台胆量啊。

在她旁边的碧翠丝虽然是和往常一样的打扮,但看向昴的表情却好像多了几分柔和。那微微泛红的脸颊,再加上一回想起休息室里发生的事,昴自己也觉得有点难为情了。

然后,在正前方——,

【————】

以一副恭候多时了的样子,银发的少女正注视着这边。

换上了礼服的爱蜜莉娅,和往日的她判若两人,熠熠生辉的样子,令昴都看得入迷了。

如月光般闪闪发亮的银发,如嵌入了宝石般紫水晶色的眼瞳。从抿着嘴唇、端正到令人震颤的表情里,可以看出她在面临重要仪式时的紧张。

那副打扮,极大地加强了昴平日里从她身上感受到的纯洁的印象,酷似巫女服搭配的神圣感,和金装玉裹的高贵感,把这套礼仪的高洁和肃穆深深地烙印在了每一个观赏者的意识里。

把她的身姿映入眼帘的瞬间,直到刚才为止都还有些浮躁的心情霎时平静了下来。

似在心底里欢腾的感慨也失去了它的余韵,除爱蜜莉娅以外的一切存在都渐渐从意识的一角开始消失。

这绝不是在轻视见证仪式的到场者们。

只不过,身处这套礼仪的现场,必须做什么,必须注视着谁,自己内心的归所又在何方。

即便不把这些问题的答案说出口,心里也已经一清二楚地明白了。

【————】

并非是受到了谁的什么指示,昴仿佛遵循着指引般迈出了步伐。

在毛茸茸的地毯上没有发出丝毫响声,挂在腰间的骑士剑的笨重也于此时忘在了脑后,宛如沉迷其中一心一意地,却又保持着风平浪静的海一般的内心地,向着爱蜜莉娅的脚下。

沐浴全身的视线的风暴,此刻无一能够动摇内心。

眼下,能在昴的心里激起波澜的,就只有眼前的爱蜜莉娅的一举一动。

就这样走到了爱蜜莉娅的面前,接近到了触手可及的距离。

立于稍高的法坛之上的爱蜜莉娅,绷紧了那美得令人震颤的脸庞。面对此番情景,昴当场跪了下来。

单膝跪地,低垂下头。

经由加菲尔口头传述的礼仪的作法,倏地一下就驱动起了身体。就这么闭紧眼睛,感受着从头顶倾泻下来的视线的热度。

在仿佛要忘记呼吸般的感觉中,昴边心情愉快地感受着刺激肌肤的紧张感,边抬起头,解下了一直挂于腰间的骑士剑。

把沉甸甸的它毕恭毕敬地捧起,在胸前横向拔出。

在烛台那赤红火焰的照耀下,刀身反射出灿烂的光芒,沐浴在那光下,颜色迥异的昴和爱蜜莉娅的眼瞳被点亮了同色的光辉。

【————】

昴边把从剑鞘里解放了的剑的壮美烙印在眼中,边把它轻轻地向爱蜜莉娅献上。

目视着被高高举起的骑士剑,爱蜜莉娅双唇震动,就要发出某种感慨。

但是,眼看就要从嘴边蹦出的话,又立刻靠自制心留在了嘴里。爱蜜莉娅努力拉住了险些就要被感情的波澜冲走的自己。

随后,她伸出白皙的手指向骑士剑碰去,把比想象还要重的它缓缓举了起来,指向天花板。

持剑的爱蜜莉娅——昴按捺住想要一睹那美丽身姿的欲望,再次低下头,闭上双眼。

在爱蜜莉娅的身前献出的,不仅有象征骑士荣耀的骑士剑,还有代表骑士本身意义的身体和头颅。

【————】

献给主君的,骑士的身躯和性命。

看到展示出它们的昴的身姿,爱蜜莉娅的嘴唇和眼神又再度动摇了。然而,这次的犹豫只在一瞬间。无论闭紧的双唇,还是笔直看向前方的目光,都没有迷茫。

落下的剑尖,朝昴的左肩上碰去。

感受到肩上搭载的剑身的重量,昴不禁想要发出呻吟。承载的重压并非物理上的,而正是精神上的东西。

尽管如此,袭向昴的感觉,却或许也是每一名骑士都背负着的【荣耀】。

而此时此刻,在这个瞬间,菜月・昴也首次理解到这一点了。

碰在左肩上的剑尖,这次朝右肩移了过去。

虽然品味着同样的重量,但透过礼服感受到的剑的冰冷,这回却没有消失。

这是当然的。因为,仪式最重要的瞬间,就是要以这个形式才会完成。

【————】

【————】

寂静,在大厅里降临。

不,直到那之前为止,大厅里就已经鸦雀无声了。但是,迄今为止的安静都孕育着略微的兴奋,隐藏着些许嘈杂的热情。

然而,现在这个瞬间的寂静却和刚才的在热度上有着本质的不同。

兴奋也好,狂热也好,是把这些全都舍弃了之后到访的,真正的寂静。

是平等地落在了爱蜜莉娅、昴,还有出席见证着这一切的每一个人心里的宁静。

打破它的权利,只被赋予了在场的一人。

【——致俯瞰绚烂常世之骄阳。致守望梦寐万籁之繁星。致于风,于水,于土,于光,于天地间无处不在之精灵】

寂静被打破了。

爱蜜莉娅的嘴唇,如歌唱般编织出了礼仪的祝词。

【——致容纳汝,孕育汝,养成汝之大千世界】

在颤抖。心在颤抖。

牙齿开始打战,昴的心里,究竟有什么无法忍耐?

就连追逐自己那迷乱的内心也是那么地急不可待。

现在,一心只想要沉溺在她所发出的银铃般的嗓音里。

【——致支持汝,构成汝,铸就汝之此身傲骨】

感觉到,从正面沐浴的视线的热度在加剧。

体内,有一种仿佛要把五脏六腑烧化般的热情。

就在心脏鼓奏着想要呐喊出的狂躁的期间,昴只是静静地等候着提问之时的到来。

【——致守护汝之万物,致哺育汝之世间,致支撑汝之荣耀,愿汝之道不负于之。愿汝无惧,无畏,无惘,勿忘本心】

祝词念完了。

提问接踵而至。

礼仪的做法就到此为止了。最后的问题,昴也不清楚正确的回答。

但是,

【——汝可愿起誓,以此笃志,与世同携,自是伊始,守护此身?】

——面对爱蜜莉娅的问话该怎么作答,内心倒是早已知晓了。

【向太阳,向星星,向世界,向荣耀——以及】

就把自己身处此时此地的觉悟和感谢,讲述给祝词所宣告的万物听吧。

然后,在发誓前,昴在脑海里描绘出了不得不传达最真挚感谢的对象。

所以,嘴唇自然地编织出了那句话。

【——向我的父亲和母亲,以他们二人之名发誓】

【————】

【我会守护你。实现你的愿望。——我的名字是,菜月・昴】

抬起头。

骑士剑仍处在紧邻右颊的地方。但是,剑的光辉也已然无法映入视野。

现在,双眼所能看见的就只有凝视自己的绀紫色眼眸的光芒。

【爱蜜莉娅。——我是,只属于你的骑士】

【——嗯】

对宣告了的话语,作出了响应它的回答。

爱蜜莉娅的眼瞳,因难以忍受的感情的波纹而润湿了。

但是,她还是设法忍住了眼看就要溢出的泪水,把架在昴肩膀上的剑尖挪了开来。

就那样重新调整好剑的指向,把骑士剑向昴递出。

昴抬起双手,恭恭敬敬地接过,把它收回到鞘中。

随着骑士剑被重新悬挂于腰间,昴就那样保持着下跪的姿势,抬头仰视爱蜜莉娅。

爱蜜莉娅朝他轻轻点了点头,昴见此情景,便站了起来。

随后,

【虽然到了现在才说,不过,爱蜜莉娅碳的这身打扮,真是超性感可爱啊】

【笨蛋】

——打破了仪式庄严的气氛,爱蜜莉娅红着脸吐了吐舌。

※ ※ ※ ※ ※ ※ ※ ※ ※ ※ ※ ※ ※ ※ ※ ※ ※ ※ ※ ※ ※ ※ ※

被搬进了大厅里的圆桌上,现在正摆放着五颜六色的料理。

立餐形式的宴会不论出身和地位,也不论立场,每一个刚才出席过骑士授勋仪式的人都在此齐聚一堂,呈现出一派好似联欢会的热闹景象。

【明明我这边才刚熬过一段从小到大最高级别的紧张时间的说,你们的福分可实在不小哦】

来到了阳台上的昴,边眺望着宴会那欢闹的样子,边沐浴着夜晚的凉风。

虽然从餐桌上取来的饮料和盛有料理的盘子就被摆放在触手可及的栏杆上,但那里面的内容却从刚才起就一直没有变化。

无论饭菜还是饮料,都迟迟没有下肚。

脖子以上发烫一般的感觉仍然没有消失。

明明自己的胃正不停地诉说着饥饿感,却不知为何心里满满的,怎么也吃不下更多的东西。

【————】

视野的一角,出现了身穿礼服的佩特拉在大厅前方跳起了一小段舞蹈的身姿。虽然是那种在阿拉姆村的祭典之类的场合才会跳的舞,但不知是否因佩特拉有重新编排过的关系,再加上她自己那登堂入室的态度,就算在贵族宅邸的场合跳起来也毫不逊色。

而正被那样的她拉着手,红着脸踏着笨拙的舞步的正是碧翠丝。虽然她正拼命想要保持一贯的面无表情和毫不动容的作风,但从耳朵和鼻子发出的下意识的颤抖还是没有逃过昴的眼睛。

还是跟往常一样,是由无法强硬面对佩特拉的碧翠丝扮演受牵连者的画面吧。

昴对这稀罕的景象微微一笑,拿起了一旁的玻璃杯。内心好不容易才平复了下来,能有闲情用饮料润湿一下舌头了。尽管还没有平静到,能把手伸向由加菲尔和法兰黛莉卡共同制作的肉馅饼的地步。

【——昴,原来你在这儿】

就在这时,一个声音叫住了正倚着栏杆、如后仰般仰望着夜空的昴。降低视线,只见正面正站着一名在月光的沐浴下更显超凡美的月之妖精。

【才怪,原来是爱蜜莉娅碳啊。我还以为是天使下凡呢】

【又在胡言乱语了。该不会是喝醉了吧?】

【我还没成年呢,所以不会喝酒的哦。要说醉的话,我正自我陶醉在这样的气氛里】

【你看,果然还是醉了】

爱蜜莉娅咯咯笑了起来,昴对她那一反常态的样子皱起了眉。

随后,一见到那透过礼服清晰可见的白皙的肌肤上——从脖子到脸颊一带全都微微泛起着红晕,便顿时理解她的态度了。

【什么嘛,爱蜜莉娅碳。在讨论我有没有醉之前,你自己不就像是一副喝了酒的样子嘛】

【才没有喝呢。因为有配备甜果汁的嘛。我才不会喝什么酒然后变成一副奇怪样子的啦】

【的啦什么的,可真是可爱啊】

从撅起嘴表示抗议的爱蜜莉娅身上,已经完全看不出她在仪式时那种紧张严肃的样子了。

换句话说此时此刻站在那里的,纯粹只是一名让人深觉可爱的少女。

【我说,昴。你为什么一个人待在这种地方呢?】

【嗯~,正如我刚才所说的。我是自我陶醉在这样的气氛里了】

虽然是有点轻浮的回答,但也并不是答非所问。

实际上,无法将涌上心头的东西一吐为快,只能一个人在夜风中凌乱什么的,除了称之为沉浸其中外又能称之为什么呢?

尽管,理所当然地,那些心事对谁也没法说明就是了。

【不会,是在后悔吧……?】

【只有这点是绝对没有的。我要生气了哦,爱蜜莉娅】

【嗯,刚才是我不好。对不起啊。不过,好开心】

爱蜜莉娅就那样保持着因微醉而脸红的样子,向昴靠近了一步,缩短了距离。

她在倚着栏杆的昴的旁边,像昴一样地靠了上去。眼看两人的肩膀差点就要相碰,明明还隔着衣服,昴的身体却一下子发烫了。

【昴。突然就提出了要举行骑士授勋的仪式,对不起啊。因为我一直都有在准备,所以还以为昴也一定知道的呢】

【不,没注意到这件事的我才是个傻瓜也说不定。现在回想起来,爱蜜莉娅碳确实有定期问过我『昴,要不要好好练习下?』,但我却一到那样的场合就随便敷衍了过去】

爱蜜莉娅深信昴是知道授勋的事的,所以有向昴确认过准备工作的进展。

但唯独昴却没注意到它,总是在各种各样的场合随意应付,在还没搞清楚爱蜜莉娅说的是什么的情况下,就拼命钻研起了别的事情,仅此而已。

再加上,关于仪式的内容,

【是罗兹瓦尔那家伙不好啊。说起来,最近的事基本全都是那家伙的错。是想让我出丑吗,最近稍微有点得意忘形过头了啊】

【我倒是觉得罗兹瓦尔从以前开始就一直是那个样子的……不过,感觉最近在昴的事情上插手的次数确实要比以前多了呢。说不定是想关心昴吧】

【这想象可有点恐怖哦,爱蜜莉娅碳】

毕竟那可是名为罗兹瓦尔的男子,事态会愈发不可收拾的,所以昴想要竭力避免。

只见他对爱蜜莉娅那出乎意料的不能当作玩笑听过的回答露出了一脸不快的表情,对此,爱蜜莉娅【我是开玩笑的啦】,一副轻松的样子笑着说道,摆了摆手,

【肯定,罗兹瓦尔也是因为阴谋刚被拆穿,所以还不知道采取怎样的态度才好哦。想必,稍微过一段时间,就会和以前一样沉稳了】

【和以前一样沉稳也不免会让人觉得他没有反省,所以我觉得这说法也不太对来着……算了,比起行为变得极端、会让人困扰怎么和他接触来说,还是要好上很多吧】

比起最好,选择了更好。虽说是个消极的选项,但姑且还是先就那样接受了吧。

随着话题就那样告一了段落,爱蜜莉娅在昴的旁边举起了玻璃杯。昴注意到她一开始就把它端在手里了,如果推测正确,那里面应该是果酒。

总觉得爱蜜莉娅微醉的程度好像又加重了几分,昴的心头被既像是惶恐不安又像是翘首以盼的不可思议的情绪萦绕,备受煎熬。

【我说,昴】

【诶,什么?酒劲上来了觉得身体发热想脱衣服?在这里可有点不合适啊。好,那就让我们换个地方吧。就这么决定了】

【对不起。我有点不太明白你在说什么。不是那样的】

对妄想暴走了的昴,爱蜜莉娅投去了略有些严厉的目光。随着昴在那道视线下低头畏缩了起来,她用下巴指了指从阳台可以尽收眼底的大厅,

【大家,看上去都很高兴呢】

【那个,是啊。虽然是贵族宅邸,但却举办了连佣人也参加了的立餐会,感觉就像在家里一样吧。让作为小市民兼庶民派的我来说,这确实是一幅比较理想的景象】

【嗯,我也是这么觉得。真的是超~美好啊】

昴用侧眼察觉到,绀紫色的眼瞳带上了几分慈祥和羡慕的感情。

或许,爱蜜莉娅通过那双眼睛所见到的东西,和昴所见到的略有所不同吧。想必,她是从这番景象里,看到了没有种族和身份差异存在的平稳安宁的时光。

那是和只关注事物表象的昴看问题的方式,截然迥异的视角。

明明所见相同,却有着不同的所想。

但昴并不认为有那样的差别就是件坏事。

【怎么了,昴?总觉得,一副超~级温柔的表情】

【是啊,到底怎么了呢。说不定是觉得,和爱蜜莉娅碳看着相同的景色,真好啊,这样子】

【是吗?嗯,要是昴也能和我想到一起去,我也觉得很开心】

【怎么说呢。那里或许还是有点不同的吧。不过那样也没什么不好,我是这么认为的】

说完,只见爱蜜莉娅的视线转向了昴。感受着那道目光,昴边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的正脸,边微微放缓了嘴角。

看到那个微笑,爱蜜莉娅也像是有所领会似地点了点头。

难以化作语言的什么,就这样传达给了对方,并被认同和理解了,就是这样一个瞬间。

【啊~,奥托那家伙。兴奋过头了啊,明明不怎么擅长喝酒】

只见大厅正中,奥托在加菲尔的挑衅下,把看上去纯度很高的酒一口气倒满了杯子,旋即又一饮而尽。随着他把玻璃杯像是暴摔似地放回了桌上,见证了他漂亮的壮举的围观人群中响起了祝贺他的掌声。

但就在下一个瞬间,奥托的脸就被染成了一片通红,紧接着又气势汹汹地变成一片刷白。颜色就像信号灯一样变幻莫测,没多久加菲尔就把他扛了起来,惊慌失措地飞奔出了大厅。

【那个方向,是厕所吗】

【奥托君,不要紧吧。刚才的样子,就好像吃了森林里毒蘑菇的野狗一样的反应……】

【人只有在经历过一次喝酒喝到倾家荡产的极限才会深刻了解长大成人后的自己哦,爱蜜莉娅碳】

【是这样吗?】

【不,其实我也不清楚】

毕竟还没有成年。

再加上,多半被奥托喝完就马上放回去了的酒,到底是有多高级呢?昴不认为这场宴会上会摆有便宜的、量产的货色。

随着昴把偷窥似的视线送去大厅,目光敏锐地察觉到了的罗兹瓦尔举起了玻璃杯。今天也是化着小丑妆的边境伯,把和昏过去了的奥托喝过的同一品种的酒轻而易举地灌进了体内。这是威严的胜利吗,还是说只是习惯与否的问题呢?

【……我说,昴。我有话想要对你说】

【好巧啊。我也有话想问爱蜜莉娅碳】

像是要打破突然降临的沉默似地,爱蜜莉娅用只能被昴听见的声音低语道。昴对此点了点头,保持着倚在栏杆上的姿势,换了个方向面朝爱蜜莉娅。

就这么和同时转过身来的爱蜜莉娅,隔着呼吸都能感受到的距离相对而视,昴瞬时向后退了一步。但,

【不许逃】

爱蜜莉娅用手拉住了正要远离的昴。

结果,本应退开一步的距离,反而相互间缩短了半步。爱蜜莉娅的额头就那样借势撞在了将要向前摔倒的昴的胸口上。

昴慌慌张张地想要抽身拉开距离,但爱蜜莉娅却抓住了礼服的下摆,没给予许可。

【爱、爱蜜莉娅碳?虽然我对这个姿势确实感到很开心啦,但要就这么说起话来还是不免会觉得紧张的说】

【我也是第一次像这样把非常要紧的事说给谁听,所以也很紧张的。我们,一定彼此彼此啦】

【我、我还以为就我一个人在紧张呢……】

虽然昴拼命作出苦笑的样子想要蒙混过关,但却没法避开抬起头来看向自己的爱蜜莉娅。

就这么感受着她那火热的体温,想着至少也要缓解一下身体变僵了的自己一个人的紧张,于是就用生硬的动作把爱蜜莉娅藏到了从大厅看不见的位置。

要是还像原来那样侧对着大厅,两人相拥而立的样子就实在太明显了。稍微改变一下位置的话,从大厅看起来,应该就只能见到昴正手扶着栏杆,像在一边仰望夜空一边把酒吟诗的样子。

【好了,这下后顾之忧也消除了,不管说什么都可以了】

【……那,就把对于我来说非常重要的事告诉我的骑士大人。关于,我为什么会被罗兹瓦尔邀请来参加王选呢,一事】

【————】

这是迄今为止,爱蜜莉娅都还没跟昴提起过的部分。

并且,一定也是和她将要跨越却不知多少次受到过挫折的墓所的【试炼】——和她的过去紧密相连的内容吧。

深吸一口气,昴低下头看向怀里的爱蜜莉娅。

视线相撞在了一起。盯着抬起头仰视自己的爱蜜莉娅那倒映出自己的眼瞳,做好了觉悟的昴点了点头。

【很久很久以前,在艾利奥尔大森林原本还没被冻结的时候,我是和母亲大人……还有同为精灵的人们一起生活在那里的】

被断断续续地讲述出来的,是个兼有着温馨的回忆和悲伤的思念色彩的故事。

虽然话音各处都有着结巴,但爱蜜莉娅还是把不走运的往事,循从着自己的心意地向昴传达着。

没见过双亲的爱蜜莉娅。代替她的父母爱着她的福尔图娜。亲切接纳了无处可去的母女俩的村民。以及,一直暗中援助着她们的自称魔女教的集团,和名为珠斯的人物。

即便身处在生活受限的世界里,爱蜜莉娅也仍被慈祥和温柔包围着度过着每一天。

直到把那一切全都化为了乌有的,艾利奥尔大森林被冻结了的那一天的变故。

魔女教的暴行,现身了的大罪司教和自称潘朵拉的魔女。魔兽黑蛇的出现,福尔图娜和珠斯的悲剧。守住了约定,却失去了母亲和森林的爱蜜莉娅。以及,在冰封的状态下度过了漫长的岁月,在迎来觉醒的瞬间遇到的帕克。

【帕克说他一直在等我,一直都在寻找我。从那之后,正如他说的会一直保护我那样,一直都和我在一起。现在也是,正在这块魔矿石里等待着被唤醒的一天。……光这点总还是明白的吧?】

【你和帕克,现在还没法说话对吧?】

【他还在沉睡着。但是,我觉得这并不是因为帕克在拒绝和我契约。而是因为,这块魔矿石没法起到容纳苏醒的帕克的作用。必须要更加上等的、无色的魔矿石才行。只要找到那样的石头,之后再有什么契机的话……就肯定,又能和他再次见面的】

爱蜜莉娅的脖子上,正戴着一块被加工成了挂坠形状的青色的魔矿石。

虽然它是封印着琉兹・梅艾尔的巨大魔矿石的一部分,但要把帕克封印起来还不够,所以至今一次也没有过把沉睡中的精灵的意志传达到这边。

和加菲尔一战中的助攻,简直就像是在说,那真的是最后一次的多管闲事了。

【帕克的事我已经了解了。但是,王选又是怎么回事】

【我和帕克两人,曾一直在冻结了的森林里生活着。偶尔,也会去森林附近的村子里露露脸,但并不太受欢迎呢】

爱蜜莉娅所说的【太】,究竟代表了多深程度的隔阂,昴想象不出来。并且,爱蜜莉娅自己大概也不想要把那些被疏远的事情说出来吧。

【罗兹瓦尔的来访是在……大概,过了一年也还没到的时候吧。但真的是太突然了,我和帕克都非~常地吃惊呢】

【嘛,要是有像化妆成那样的男人突然在我面前现身,我也会吓一跳的哦】

【话是这么说没错,但更主要还是因为在本应谁也没法进来的森林里突然就出现了。还在广场上像是理所当然一样地迎接从村子里回来的我哦。用就像平时那样的滑稽的语调,说着欢~迎回家……呢】

【那还真是……】

没理由不会大吃一惊了吧。

虽然事到如今也不打算再去评价罗兹瓦尔的恶劣性格,但一想到当时的爱蜜莉娅和帕克的心情,那一瞬间的震惊也就可以想象了。

【帕克当时别提有多生气了……几乎从早到晚都在和罗兹瓦尔打架。现在回想起来,罗兹瓦尔没被冻起来真是太好了】

【虽然爱蜜莉娅碳的笑脸是很可爱,但我觉得那可不是该笑的地方】

【是吗。后来,帕克和罗兹瓦尔在战斗的过程中彼此都向对方传达了各自的要求,于是终于达成了协议……】

【罗兹瓦尔,以解除森林的冰冻为条件,邀请爱蜜莉娅碳参加王选……吗】

面对抢先说出了结论的昴,爱蜜莉娅睁大了眼睛。

看到她的反应,昴苦笑着说道。

【到刚才为止的话题的走向,听了就自然明白了哦。那种事,我从前也有听说过一点。但是啊……】

那个时候的爱蜜莉娅和现在的比起来,认知上应该有一部分不同的地方。

以前,她曾说过,艾利奥尔大森林的冻结是超越了她的力量,即便有帕克的帮助,也没法把冰融化。

但是,

【既然冻结了森林的是过去的爱蜜莉娅碳,就不能自己亲手把森林的冰解除吗?】

【……嗯,这点我也有考虑过。但是,我想一定做不到的】

【为什么?】

【因为现在的我,好像无论如何也使不出和记忆中的我一样强大的力量了】

听到略带不安、但又一副确信般的样子的爱蜜莉娅的回答,昴皱起了眉。

记忆中的爱蜜莉娅——若是正如她所说的那样,那么,那份力量诚可谓是超越了人类智慧的压倒性的存在。就连自称潘朵拉的魔女,在那份力量的面前也连一丝反击的空隙也不能找到。

而苏醒后的爱蜜莉娅,取回了记忆的爱蜜莉娅身上没有那份力量,这又是怎么回事呢?

【但是,和大兔战斗的时候不是一步也没有后退吗】

【确实,我已经就算不依靠帕克和那些微精灵孩子们,也能使用魔法了。但也仅此而已了。那份力量,使不出来】

【————】

爱蜜莉娅像是叹息着自己的无力般捏紧了双拳,然后用力摇了摇头。

看到她为心有余而力不足的自己感到羞愧的表情,昴为自己心中的沮丧也感到了惭愧。

不是别人,正是爱蜜莉娅自己,正对她自己现在的状态感到懊悔。而知道着这一点的昴却还是产生了像要责备她一样的想法,这是没理由被原谅的。

并且,昴也并不希望爱蜜莉娅作为那么强大的存在。

【OK,自我责备就到此为止。回到刚才的话题吧。爱蜜莉娅碳无法融化冰冻姑且理解了……那,罗兹瓦尔又为什么能呢?】

【…………】

【爱蜜莉娅碳不行帕克也不行的话,极端点说,罗兹瓦尔应该也不行才对。就算他作为魔法师再怎么厉害,也没理由比爱蜜莉娅碳强上十倍二十倍啊。那样的话,又是为什么】

【并不是罗兹瓦尔本人有能让冰融化的力量哦。罗兹瓦尔只是,知道能让冰融化的可能性……并把它,告诉了我而已】

【能让冰融化的,可能性?】

即使借助大精灵的力量,凭借最顶尖的魔法师的力量,甚至把森林冰封起来的冰结的魔女本人也无法让其融化的森林,融化它的可能性——那到底,是什么呢?

【神龙的,血】

【————】

【能赐予大地丰收的恩惠,治愈受伤的土地、修正其欠损状态的龙流的血。他说如果是那份力量的话,就一定能把森林的冰融化的】

【爱蜜莉娅,但那是……】

要把龙杀了,是这个意思吗?

就为了拯救作为自己故乡的森林,要把一直守护露格尼卡王国至今的名为龙的存在,作为牺牲品献上,是这个意思吗?

一瞬间,昴的脑海里闪过了迄今为止最高级别的悬而未决的事项。但是,

【不是那样的,昴。龙的血,只要一滴就行了。听说以前也有过,在露格尼卡闹饥荒的时候,土地因龙的血而死而复生的例子。那件事我也在历史书上调查过,不会有错的】

【什么、嘛……不,刚才真的有点急到我了。因为要是把龙杀了什么的话……】

被龙的力量封印着的【魔女】,不就要获得解放了吗?

【————】

内心像是被不安缠绕着,让昴忘记了呼吸。

在艾姬多娜的茶会上见过面的魔女们。以及,在最后的瞬间把昴送出了梦境的【嫉妒的魔女】。她的存在,昴还没有忘记。

离别的瞬间作出的决意,也绝不可能忘记。

但是,那是不该被解放的存在。

那是被解放到这个世上什么的,不允许那么做的存在。

之所以自己的本能如此呼吁,也是因为这是毫无半点虚假的事实。

【露格尼卡的王族,在和龙交换盟约时有能和龙直接对话的机会。听说王城里,也保存着好几滴从那个时候神龙波克肯尼卡赐予下来的血呢。我想要当上国王,去借助它的力量】

【所以,才参加王选吗……】

【……我在以前,也说过的吧。我是出于非~常任性的理由参加王选的。那个理由就是刚才所说的,属于我自己的任性的理由】

虽然是含笑而说的话,但那却是个微笑的表面下似乎暗含着不安的笑容。

实际上,在昴怀里仰视着他的爱蜜莉娅的眼神确实有因不安而正微微地动摇着。

那是在恐惧着昴会说什么、对爱蜜莉娅的觉悟又会怎么想的表情。

名为昴的存在,在爱蜜莉娅心里的份量已经难以撼动到,能让她产生如此不安的程度了,似乎也可以这么想。

【没有关系哦,爱蜜莉娅碳。我不会因为那种事就产生对你美好的印象幻灭了之类的想法的】

【……昴】

【虽说是以自我为中心,但又并没有想要中饱私囊什么的。如果有能帮助到想要帮助的人们的方法,不是去染指盗窃之类的坏事,而是想要通过正当的途径去获取能使用那个方法的立场的话,哪有被责备的道理啊】

说着,为了让爱蜜莉娅安心而露出了笑容。但是,爱蜜莉娅脸上的不安仍没有消散。

昴也是知道的。爱蜜莉娅所想要听的话,并不是刚才的那些。

如果能进一步交出,她打心底里在祈求着的昴的真心的话,

【爱蜜莉娅碳是觉得,和其他王选的候补者比起来,自己参加的契机不如她们,有类似这样的想法所以才在害怕吗?】

【——!】

【你要那么想的话,就正是所谓的邻家的草坪看起来更绿的心理了哦。虽然像库珥修小姐那样的确实人品也好目的也好都很高尚,但想想安娜塔西亚小姐啊普莉希拉之类的啊。并不是值得称赞的理由啊,实际上】

贪欲和私欲,分别以它们为理由挑战王选的两位候补者。

虽然昴不在现场,但菲鲁特又是高举着有多高尚的理由挑战王选的呢?

想要拯救谁的爱蜜莉娅的心愿,和它们比起来根本一点也不逊色。

【再说,不管最开始是怀着怎样的心情,现在也并非还和以前完全一样吧?】

【……为什么你会知道?】

【刚才,你不是有用非常温柔的目光看过大厅嘛。我一看就知道了哦】

从刚才起就被展现在了米罗德家的大厅里的,是一幅不分人种不分身份,人也好亚人也好,贵族也好平民也好佣人也好,彼此间一视同仁,共聚一堂、其乐融融的景象。

昴曾把它称之为理想化的,爱蜜莉娅也曾用憧憬的目光达成了共识。

爱蜜莉娅的心里,现在正点亮着怎样颜色的灯火,昴对其答案深信不疑。

【那幅光景,如果为了看它就是你的目标的话,我也会帮忙的哦。我也觉得那是非常美好的景象。爱蜜莉娅碳努力的理由里,如果要把那个也加上的话,我是不会让任何人妨碍你的道路的】

【你真的……愿意帮助我吗?】

【你以为我刚才是向爱蜜莉娅碳你发了什么誓啊?就算不作出那么不安的样子,我也希望你能在考虑依靠谁的时候比谁都要优先地想到我呢。只要是我能帮上忙的事,无论什么我都会来帮你的,如果是想不明白的事,我就来和你一起绞尽脑汁地想】

【————】

深吸一口气,爱蜜莉娅的眼神产生了迄今为止最大幅度的动摇。

该说什么才好呢,颤抖的嘴唇无法把那份心情清楚地化为语言。

【——嗯】

所以,爱蜜莉娅仅仅只是发出了这么一句低语。

随即露出了微笑。

——只是这样就够了,昴心想到。

【好,迷茫也消退了】

断言着,昴举起放在了栏杆上的玻璃杯,一口气喝完了里面的饮料。然后一把抓过已经完全凉透了的肉馅饼,放进嘴里咀嚼了起来。

即使变凉也丝毫没有减弱的美味,和在嘴里纷纷散落的馅饼的口感。原来如此,确实称得上是被加菲尔用豪言壮语描述为自信之作的绝品。

【昴,吃那么快会噎着的哦】

【要是爱蜜莉娅肯【啊~嗯】地来喂我的话,我就一口一口细嚼慢咽地吃了哦】

【那种事,总觉得不久前昴累了的时候有为你做过的样子……】

听到爱蜜莉娅的回答,昴微微苦笑了一下,牵起她的手朝大厅的方向走去。

被拉着手臂的爱蜜莉娅望了眼夜空,随后便在昴的护卫下和他并排走进了大厅。

晚宴仍还在进行,随着两位最主要嘉宾的归来,气氛的热度也一起被炒回了原样。

带着酩酊大醉的奥托回来了的加菲尔,正要喝酒,却被法兰黛莉卡和拉姆两人前后夹击打晕了过去。

佩特拉和碧翠丝那不同步的舞蹈也跳到了高潮,面对额头上挥洒着汗水的佩特拉,碧翠丝也发挥着不输给她的干劲。

安妮罗洁对昴和爱蜜莉娅一直待在一起的事露出了略带不满的表情,柯林特用手指戳了戳那鼓起的脸颊,惹怒了他的主人。

琉兹和罗兹瓦尔比邻而坐,像是要修复故友的关系般互相碰起了酒杯,对饮了起来。

【真是不错的光景呢,爱蜜莉娅碳】

【是啊。一定,这就是我所憧憬的理想中的景象吧。我永远也不会忘记的】

那就如她所说,去创造出一个永生难忘的夜晚吧。

总之,先乱入到正在大厅最醒目的地方起舞的两名少女中去吧。

虽然对舞步一窍不通,但欢乐的心情一定是彼此所共有的。

于是,骑士和魔女——这对新结成的主从,就这样在不知所措和欢声笑语中踏出了随意而胡乱的舞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