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映于镜中的你』


与镜中看向自己的魔女四目相对,爱蜜莉娅长叹了一口气。

镜中所现的身影,正是全身仅有黑白两色装点的【强欲的魔女】——艾姬多娜。

在这个再现出自己房间的梦之世界中看到了艾姬多娜,这个事实不禁让爱蜜莉娅再次意识到,这里的确是由自身脑海中的记忆萌生出的场所。

这是一个,森林中平静安详的日子能够一直持续下去的,温柔的世界。

这是一个,福尔图娜、珠斯、阿奇,还有森林中的大家都能够欢笑生活着的世界。

“但是,这样的世界不管在何时何地何处,都是不存在的吧……”

“正是如此。此方世界仅为以你自身的记忆与祈愿为原型模板而诞生的,短暂而又虚假之物。只不过,司掌【试炼】的术式所具备的构筑世界的力量超越了人类的智慧。因此,存在于这个世界的人们,与生前他们的姿态相比可谓是仅有如同纽扣错开一般细微的区别,所以要说这个世界完美再现了其活着的姿态也不为过哦。”

不久之前,爱蜜莉娅才回忆起在脑海中尘封已久的,艾利奥尔大森林冰封之日的真相。

假如说,那天的灾难没有发生,森林依旧继续着那平淡祥和的日常,那么自己是否就能够迎接如同今天一般的,无论是谁都能幸福欢笑的日子呢?

福尔图娜与珠斯,两人亲密和睦地在餐桌之前相邻而坐的场景依旧牢牢印刻于爱蜜莉娅的眼前。

那正是幼时的爱蜜莉娅在冰封之日的最后时刻,然后也是回忆起尘封记忆的爱蜜莉娅现在,发自内心希望见到的光景。

“看到了本不可能出现的’现在’,你难道没有想过就此沉溺于这个世界吗?”

就像是窥探到爱蜜莉娅的内心一般,艾姬多娜对她投以甜蜜的诱惑之语。

艾姬多娜用与她的语气相符的冰冷视线注视着抬起头的爱蜜莉娅,然后抚弄着自己那如新雪一样纯白的发丝,将之梳理到后背,

“看到了母亲与她的丈夫,两人那番幸福的场景,你难道就没有期望过这样的幸福一直持续下去吗?无论是生活于森林中的住民的样子,亦或是亲昵温柔对待自己的友人的态度,感受着这些令人欣慰的幸福而生活着,这难道不是你梦寐以求的吗?”

“……你到底,想要说什么?”

“这单纯只是咱的一些,像是嫉妒一样的话语哦。既然你找到了咱,也就意味着你已经得出了,对于这个世界展现出的情景的回答。也意味着你得出了,选择现实而非梦境这样无聊的答案。早知道会是这种意料之中的无趣结果的话,就算是再怎么细微的干涉,咱也肯定会去做呐。”

“——”

“比起母亲还有与自己亲近的人们的幸福,你还是选择了让她们迎接不幸终末的现实。你终究只是一个,将其他的一切都弃之不管而优先于满足己身欲求的卑劣浅薄的女人,这就是【试炼】的结果哦。”

艾姬多娜那辛辣刻薄的批判,化作了锐利的枪尖刺痛着爱蜜莉娅的内心。

听着这番似是能够产生疼痛错觉的辛辣话语,明明并没有真的被刀刃刺中,爱蜜莉娅还是在不经意间,捂着胸口踉跄着后退了一步。

看到眼前爱蜜莉娅做出的反应,琼鼻端丽的艾姬多娜轻轻哼了一声。

“能对这个事实有所自觉真是再好不过了啊。毕竟,【试炼】并不会将挑战者的人格品性也考虑在内。只要是拥有挑战资格的人物,无论是多么卑劣的性格缺陷者,亦或是极端自私的利己主义者,【试炼】都会一视同仁平等接纳。所以你就放心好了哦。要不了多久,你的目的就能够实现了。”

“这真是非常地……被戳到痛处了呐。不论对谁,你都是这种态度吗?”

“怎么可能。”

听着爱蜜莉娅那混杂着痛苦感情的话语,艾姬多娜耸了耸肩。

“在这个世界上,咱会带着恶意与之接触的也就只有你和另外两人了。”

“虽然名列于世界仅有的三人之中,却完全高兴不起来。……我可不记得自己有说过什么,会让你如此厌恶的话语啊。”

“不需要摆出这副面露不安的表情哦。之所以咱会讨厌你,与你是半精灵这种事情毫无关系。问题的关键并不在于出身的是非这种琐碎之事。当然,和你的血统或是资质也没有关系,咱只是极为单纯地讨厌着你而已。……不对,这种说法也不能算是完全正确吗?”

“——?”

似乎是察觉到自己后半段发言中存在的违和之处,艾姬多娜低下了头。看着眼前这位陷入沉思的魔女,眉根皱起的爱蜜莉娅微微摇了摇头。

像这样被肆意批判之后还恬不知耻地离开什么的,爱蜜莉娅做不到。

更何况,艾姬多娜刚才的那番话语中,存在着许多爱蜜莉娅不得不去进行否定的部分。并非是为了爱蜜莉娅自身,而是为了森林中的大家的名誉,爱蜜莉娅必须做出反驳。

“我觉得,你会讨厌我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让所有人都对我投以好意这种事情是很困难的,这是我早就明白的事实。毕竟很多人都说过’讨厌我’这种类似的话语。”

“既然这样的话,不就更应该放弃其他不切实际的幻想,就此宅在森林中吗?明明这样对你应该更好才对。”

“那样是不行的。在刚才的【试炼】里我应该也有说过。我,要将森林中的冰雪融化,把大家都拯救出来。然后要昂首挺胸地告诉大家,这个世界已经变成了能够温柔接纳我们的场所。”

“温柔接纳,你还真是说出了大胆的妄言呢。直至今日,种族之间的相互歧视现象依旧十分普遍,人们的内心并不会轻易接受与自身种族相异的存在。正因如此,这个名为【圣域】的场所才会延续至今都没有丧失它的功能。在这个世界中,抱有如你所言那种错误想法的被害者数量也在永无止境地持续增加着。难道不是吗?”

“……正如你所言。”

听着艾姬多娜那严苛的诘问,爱蜜莉娅低下了头。

直到现在,爱蜜莉娅那纤细的身躯依旧铭记着自己与帕克二人在森林中度过的那段时光。那份回忆连同自己被临近的村落畏惧,被投以不少恶意与谩骂的时间一起印刻在了爱蜜莉娅的身躯之上。

感受着艾姬多娜对自己那毫不留情的态度,爱蜜莉娅不禁回忆起了那段不幸的时光。就算试着强迫自己不去回忆起那段回忆,那段时光对自己的内心造成的无法治愈的伤痕,无论过了多久都在用痛苦主张着它的存在。

“但是,我还是想要改变这一切。”

“——”

就这样承受着那份伤痕带给内心的痛苦,爱蜜莉娅坚定地对艾姬多娜道出了反驳的话语。

看着艾姬多娜眯起双眼,咬着嘴唇的爱蜜莉娅显露出炯炯有神的目光。

“和他人相异这种事情,时常都会成为诸多悲伤、痛苦、误解、不幸的诞生之源。而数量上的多寡,或许往往也会成为划分出被害者与加害者的原因。”

“就算纵观历史,这种不幸也一直在重复上演着哦。人类是无法接纳与自己相异的事物的。而数量上的多寡也会直接决定力量上的差距。多数派迫害少数派,这正是世界的真实。就算你明白了这一世界的定理,变得稍微聪明一点了,你又想做什么呢?聚集少数派,然后创造出一个弱者的乐园吗?那种做法所体现的,不也正是名为【圣域】的这个场所的本质吗?”

“的确……那也确实是选择之一。但是,我想要去选择一条不同的道路。即使无法改变被害者与加害者存在的事实,未来不也是可以改变的吗?”

从爱蜜莉娅的口中道出’未来’这个词语的瞬间,艾姬多娜的表情冻结了。

在爱蜜莉娅看来,眼前艾姬多娜的表情似乎是在用无声的话语倾泻着,由“唯独不想从爱蜜莉娅口中听到这样的话语”这种想法而产生的愤怒。然而,即便如此,爱蜜莉娅仍旧选择了继续。

“在王选的进行过程中,我一定会去做各种各样的事情。或许也会承受比过去还要苛刻的恶意与谩骂。但是,我还是希望自己能够不停下脚步,继续坚持自己的信念。自己与他人并不相同,这又有什么不行呢?身边的人与自己并不相同这种事情,真的有那么可怕吗?”

“虽然不想对你多次重申,但那就是定理。人类是无法接受他人与自己的相异之处的。任何生物从本质上就期望着他人能够与自己相同。喜欢着相同的事物,爱恋着相同的事物,憎恨着相同的事物,厌恶着相同的事物——只有做到这样,人才能够安心、能够接受。也只有理解了这点,人才会去接纳、去关爱。作为弱者的妄言,你的主张是不可能实现的。”

“这种观点,只不过是思考的停滞不是吗!真不像样啊!”

“真不,像样……?”

听到将音量提高的爱蜜莉娅的话语,就像听到预料之外话语一般的艾姬多娜睁大了双眼。

而直视着面露惊讶的艾姬多娜,爱蜜莉娅说着“没错!”然后挺起了胸膛。

“那样子真的很不像样啊。周围人与自己不一样,所以就心生厌恶……这不是和任性的孩童一样吗。只是因为这种小儿科的理由就摆出一副充耳不闻的姿态,真是受不了呢。对这种顽固任性的人,无论多少次我都会说给你看的。如果你想让不断重复着同样话语的我闭嘴的话,比起放弃思考,只是不断叫唤着’讨厌讨厌’,还不如去试着稍微思考一下会比较轻松哦。”

“这是多么自我至上的狂言,又是多么自我欺瞒的诡辩。为了将自己的意见强加于人,你就会完全无视他人那不想倾听的意见吗?”

“我并不会无视他人的意见。至于说要不要移开遮掩耳朵的手,那也只能由那个当事人自己去决定了。——我只是,对于那个人和我自己之间到底是谁更固执这点抱有自信而已哦。”

双手叉腰,爱蜜莉娅向艾姬多娜表明了自己那不会被动摇的意志。

听完爱蜜莉娅这番话语的艾姬多娜则露出了愁眉苦脸的复杂表情,她将视线从爱蜜莉娅身上移开,然后,

“无论你如何主张,世界至今都没有丝毫的变化,这就是无可动摇的事实。曾经居住于森林中,现在封印于冰雪中的那些人们——假定他们还活着,即使将他们从冰封中解放,这个世界依旧还没有做好迎接他们的准备。而你的所作所为,也不过是将那些对你温柔的人们推入这个充斥着波澜的残酷世界而已。仅仅只是为了满足你自己那份伪善。”

“……”

“想要尽可能早地解放自己的同伴们。然而,一旦得到解放,同伴们就会再次受到来自世界的拒绝这面高墙的折磨。正可谓活着痛苦,死后也痛苦。对于世界的这种现状,仅凭你一人的觉悟又能做到什么呢。要怎样改变,又应该如何去改变呢?”

这正是艾姬多娜对爱蜜莉娅提出的,真正意义上的质问。

被封尘的过去与不可能存在的现在,通过这两个【试炼】,艾姬多娜已经确认了爱蜜莉娅的觉悟。在此基础之上,艾姬多娜用话语质问着,爱蜜莉娅在做出觉悟之后对未来的计划。

对于贯彻自身意志之后将会呈现的未来的展望。

为了到达理想中描绘的未来而寻得的道路。

以何为基础,将那条道路构筑出的具体根据。

对于那个质问,爱蜜莉娅点了点头,然后如此说道。

“那些事情,我会在【试炼】结束之后再作考虑啊!”

“——蛤?”

“过于在意之后的事情而忽视了当前必须面对的困境,这不就本末倒置了吗?虽然由我说出这种话可能有些奇怪,但其实我还是很笨手笨脚的。明明在眼前就有一面必须去跨越的高墙,却还在想着跨越高墙之后自己又应该做什么,我觉得如果抱有这种想法的话,就很容易会在高墙之前栽跟头啊。”

经历了【试炼】的考验和与昴的谈话,爱蜜莉娅觉得,现在的自己应该已经学会了如何去正确客观评价自己。

就算是刚才爱蜜莉娅对自己作出的评价,也算是相当不留情了。

自己并不是那种,能够凭借一己之力同时完成诸多事宜的能干人物。

自己能够做的只是对于眼前的事情竭尽全力,至于尽心尽力之后是否能够得到努力的结果,这也是未知之数。

心中确实存在着,对于未来的希冀,对于明日的展望。

自己首先要做的就是将那份憧憬作为目标,然后踏出为了达成目标所需的第一步。

而于此时此刻此处需要铭刻的,便是那最初的一步。

“……到现在才想起来,不论和你进行怎样的议论都毫无意义啊。咱还真是做了一件相当愚蠢的事情。”

“虽然知道你很聪明,但我还是觉得,像这样堵住对方意见的做法非常狡猾不是吗?”

“你真的有双方交换意见的打算吗?对于咱提出的质问,你仅仅只是罗列了一些听上去很美好的空话不是吗?刚才的咱也真是忘记了呢。明明你就只是一个无药可救的任性孩童,只是一个独自一人就会一事无成,只能一味去依赖身边人的软弱的女人而已啊。”

“的确是呢……我也觉得,自己是一个弱小的孩子。”

耳边回响着艾姬多娜那严苛的措辞,低垂视线的爱蜜莉娅微微摇了摇头。

但是很快地,爱蜜莉娅重又抬起了头,然后直视着艾姬多娜的双眼说着“但是”继续道,

“弱小什么的,真的是那么不好的事情吗?”

“……什么?”

“教会我很重要事情的那个人肯定会这么说啊。弱小才不是什么不好的事情。明知弱小却还依旧让自己一直软弱下去,这才是不好的。”

脑海中描绘着,那个黑色短发眼神凶恶的少年的身影。

那个,尽管也会为自己的无力而叹息,却因为善良温柔的天性,一己背负了比任何人都要沉重的伤痛而四处奔走的,对自己而言非常重要的少年的身影。

一边借助着大家的力量,一边又让自己处于最为艰辛痛苦的立场之上,如果是那个少年的话,一定会如此回答。

“这只是将错就错啊。”

“恩。就算是将错就错,我醒悟得也有些晚了呢。”

注视着眼前甚至露出了微笑的爱蜜莉娅,艾姬多娜总算是意识到了,自己与爱蜜莉娅之间根本没有任何争论的余地这一事实。

艾姬多娜没有任何,能够阻止积极主动向前迈进的爱蜜莉娅的手段。

更不用说在此之上的干涉行为,也关乎身为【魔女】的她自己的矜持。

“……你就尽情去享受,剩下的【试炼】好了。一切结束之后,等待着你的只会是比【试炼】更加残酷艰辛的现实。到了那个时候你应该就能醒悟,要去坚守那些罗列出的漂亮话究竟是一件多么困难的事情了吧。”

“谢谢你的特意提醒了。我会好好地记住你所说的话的。然后还有……”

或许是在镜中魔女的身影即将消失的瞬间。

看到镜面中映出的艾姬多娜的身影开始模糊,爱蜜莉娅继续说道。而艾姬多娜则在那个一镜相隔的世界中皱起眉头。爱蜜莉娅注视着那张略带苦涩表情的复杂面容,

“谢谢你,让我看到了这个世界。”

“——”

“或许,这里的确只是一个不可能存在的世界,但毋庸置疑,这正是我一直期待着看到的世界。我从未奢望过,自己能够有朝一日看到像那样并排欢笑着的两人,看到母亲大人……还有珠斯父亲大人。所以说,谢谢你。”

做出这是不可能实现的世界这样的断言无疑是非常痛苦的。

但是,即便这是一个不可能存在的世界,爱蜜莉娅还是在这个世界中见证了本可能实现的光景。

在那副光景中,存在着确实的幸福,存在着必然的爱情,而这一切的一切,也让爱蜜莉娅既感受到了非凡的喜悦,又品尝到了无比的悲伤。

能够亲眼见证这份光景真是太好了,现在的爱蜜莉娅发自内心地这么认为。

“……你”

如是想着并且从口中传达出的饱含真挚谢意的话语——听到爱蜜莉娅的道谢,艾姬多娜的表情发生了改变。

好像看到了厌恶之物一样的先前的表情,似乎按捺着不满说话一样的方才的态度,就像是在轻视爱蜜莉娅的行为一般的侮蔑不逊的姿势,这些正是艾姬多娜呈现在爱蜜莉娅眼前的诸多表情——然而现在的艾姬多娜却露出了有别于上述所有表情的容颜。

——现在的艾姬多娜,仅仅只是泫然欲泣地注视着爱蜜莉娅。

“艾姬多娜……?”

“憎恨着,你。——只有你,就只有你,恨你。”

并没有对爱蜜莉娅的呼唤作出回应,视线低垂的艾姬多娜从口中挤出了断断续续的话语作为答复。

话音未落,镜面中映出的虚像便彻底模糊,而白发的魔女的身姿也在转瞬间从镜中消失不见。镜面中取而代之倒映出的,则是一名留有银色长发的少女的身影——

“——啧!”

在贯穿胸口的抗拒感的驱使下,爱蜜莉娅迅速将视线从镜面移开。

她的心跳变得急促而高亢,她的呼吸则是略微有些凌乱。

明明已经做好了觉悟,爱蜜莉娅却依旧对眼前这面镜子中倒映出自己的身影这件事抱有恐惧。

“——”

与艾利奥尔大森林一同陷入冰封,经过百年岁月之后,爱蜜莉娅才被帕克亲手拯救出来。——至今为止,她从未在镜子中确认过自己成长之后的身姿。

理由很简单。爱蜜莉娅仅仅是单纯地,在害怕而已。

在沉睡中度过了百年的时光,名为爱蜜莉娅的这位少女的身体的确作为女性好好地得到了成长,但她却依旧保持着与幼时的自己差别不大的心智水平。

在刚恢复意识,并且察觉到无法很好地控制自己身体的时候,自己的身体不再属于自己这种错觉时刻侵蚀着爱蜜莉娅的内心,让她在苏醒后的一段时间中,整夜以泪洗面。

更为加深她这份心理阴影的,无疑就是居住于附近村落中的村民们的反应了。

当时,附近的村民们都像在恐惧恶魔一样,畏惧着拥有与【嫉妒的魔女】相同身体特征的爱蜜莉娅。即使渐渐地,村民们也意识到爱蜜莉娅并不会加害于他们,但他们保持距离惧而远之的态度依旧没有任何改变。

而当村民们发现爱蜜莉娅是真的不会做出加害行为之后,等待着爱蜜莉娅的便是被谩骂和恶意亵渎迫害的日子。置身于恶意中的爱蜜莉娅也逐渐明白,正是自己这副与【魔女】相同的身姿引来了他人的忌惮和厌恶,并且无意识的将这种想法深深烙印在了内心深处。

或许正是从那之后,爱蜜莉娅才开始拒绝照镜子,才变得不想亲眼目睹自己那被周围人厌恶的身姿。

察觉到爱蜜莉娅心灵创伤的帕克,则是把她身边一切会映出爱蜜莉娅身姿的东西全部清理掉了。就连在水池汲水之时,帕克都会一直和爱蜜莉娅搭话,让她的注意力从水面转移。

——或许,在与帕克签订的契约条文中包含的,由帕克决定爱蜜莉娅的每日打扮这条内容,实际上也是为了保护拥有那种心理创伤的爱蜜莉娅吧。

为了守护无法正视镜面的爱女,帕克假借契约条文的名义将爱蜜莉娅的心伤隐藏了起来。

“……真是的,一直以来我到底被多少人守护着啊。”

没有察觉身边人寄托在自己身上的思念,只是自顾自地悲伤叹息,碌碌无为。

也是时候结束这段,一直接受他人的付出自己却徒然不知的时间了。

“——”

深吸一口气,随即摒住呼吸。

之后,抬起头的爱蜜莉娅,抱着对于自己而言的极大决心直直地看向了眼前的镜子。

镜面中倒映出的,是一位留着银色长发,拥有紫绀之瞳的少女的身影。

镜中的少女,正在用一副像是在迎接世界末日来临一般的表情,目不转睛地注视着镜外的自己。

“——什么啊。”

不经意间,爱蜜莉娅的檀口之中漏出了失望的声音。

“长大之后的姿态比原本的预想还要和福尔图娜母亲大人不相像,真是遗憾……”

爱蜜莉娅像是在闹别扭一样地呢喃着,话音未落,这个世界就在突然响起的声音中支离破碎。

这个充满幸福的,令人不想放手却又不得不与之道别的梦之世界,就此结束了——。

“——哈,呼”

取回意识的爱蜜莉娅发现,自己将一边的身体倚靠在墙壁上睡着了。

弯下腰横坐在地面上,爱蜜莉娅意识到,自己一直在无意识地依赖,这面保留着昴为自己刻下的讯息的墙壁中寄托的思念。伸手将有些蓬乱的长发抚顺,爱蜜莉娅在脑海中描绘着最后看到的自己的身姿。

那就是,被很多人视作【魔女】而倍感畏惧,却又被昴接连投以“很可爱”“很喜欢”这种赞美之语的,自己现在的容颜吗?

对于并非十分理解美丑概念的爱蜜莉娅而言,她不知道究竟哪个才是正确的认知。

但是,福尔图娜母亲大人一直都是爱蜜莉娅心目中最为美丽帅气的人物的象征,这点是她能够确定的。也因此,爱蜜莉娅并不认为眼神凶恶是什么不好的事情,实际上,她也并不讨厌昴那略显凶恶的眼神。

“一回来就思考这些奇怪的事情,这可不行呢。”

用手拍了拍双颊,爱蜜莉娅停止了自己的胡思乱想。

这种场合还去胡思乱想,再怎么说也太过不争气了。仅仅只是因为在顺利完成【试炼】回来之后,看到了昴亲手写下的讯息,自己就变得过于松懈浮躁了啊。

“不过……第二的【试炼】,刚才应该就算是结束了吧?”

一边喃喃自语一边站立起身,爱蜜莉娅认真思索着刚才的【试炼】究竟成败与否。

参考临别之际艾姬多娜的言行态度的话,第二的【试炼】应该也已经结束了吧。与跨越第一的【试炼】之时不同,自己并没有确实通过第二的【试炼】的实感。

尽管如此,自己的确让那即将被虚幻梦境囚禁迷失的内心得到了救赎,并且顺利回到了这里,这是毋庸置疑的事实。

“——”

福尔图娜与珠斯。每当回忆起两人那和睦亲密的姿态,自己就会感到胸口一紧。

但是,爱蜜莉娅还是抑制住了那份悲伤,然后转身背向【试炼】之间。

要想继续进行第三的【试炼】,就需要像第二的【试炼】一样再来回出入一次墓室。

就这样凭着这股气势继续攻略掉第三的【试炼】,将【圣域】解放。

不管是为了昴,还是为了完成拉姆的请愿,亦或是为了践行爱蜜莉娅自己曾对罗兹瓦尔夸下的海口,现在的自己所需要的正是这份行动力。

“——真的是,漆黑一片啊。”

穿行于漆黑一片的遗迹通道,聆听着石阶回响的脚步之声,爱蜜莉娅因为察觉到从入口射入墓室的微弱光亮而眯起了双眼。

是因为皎洁月光被阴云遮掩所以显得微弱吗?还是说那如同闪烁于薄雾之中的淡淡辉光其实是星辰带来的光芒。

在这个一旦入夜就几乎看不到光源存在的【圣域】中,天穹馈赠于世间的自然之光便是划破宵暗夜幕的唯一手段。

“——诶?”

爱蜜莉娅一边如此思考着,一边走出墓室。

也正因为抱有这样的想法,爱蜜莉娅才会在发现自己纤细的身躯沐浴在众多视线下的瞬间,如同骨鲠在喉一样说不出话来。

“啊,出来了哦!”

不知是谁高声喊道,而那声高呼也在转瞬间让周围也变得喧嚣起来。

在有些畏缩不解的爱蜜莉娅眼前,那份喧闹迅速地扩散着,随后,在这个聚集了非同寻常数量村民的场所中,所有人的意识都向爱蜜莉娅一人的方向集中了过去。

——出现在爱蜜莉娅眼前的,正是在【圣域】中生活着的住民们的身影。

除了加菲尔和琉兹之外,所有居住于【圣域】的人们都聚集于此。

在来到【圣域】的数天里,爱蜜莉娅与这些住民们都没有进行过必要交流之外的接触。这一情况的出现既有爱蜜莉娅的精神状态并没有从容到能够去做那种事情,这样的自身原因,也有住民们本身也未曾尝试过与爱蜜莉娅进行积极的接触这种外在因素。

心中认定会与至今为止的经历一样,在某种意义上,爱蜜莉娅对于来自周遭的视线已经看开了,也放弃了。

而住民们对爱蜜莉娅抱有的感情则是略显复杂,既有对于爱蜜莉娅出身的嫌恶,也有对于她所承担的解放【圣域】的职责是否能够履行的期待,更有对于她是否拥有得到自己众人拥护的资格抱有疑惑而不得不亲眼前来确认的谨慎。

正因如此,爱蜜莉娅原本一直认为,在自己做出成果解放【圣域】之前,是不可能见到眼前这种住民们汇聚一处现身的情况的。

而爱蜜莉娅自身也一直坚信着,只有做出相应的成果,自己与他们之间的对话交流才能开始成立。

如果事实真如自己所想的话,那又是为什么,他们现在会像这样聚集在这里呢?

而且,现在的他们看向爱蜜莉娅的视线——其中并没有嫌恶之情,有的只是强烈的期待和希望。

“真是做了一件不好的事情啊。”

在困惑不解的爱蜜莉娅眼前,一位少女从住民中走了出来。

那位少女正是有着一头淡红色长发的琉兹。

作为村民代表的她就像是带领着身后的住民一般走上前来,然后对爱蜜莉娅露出了微笑。

“聚集在这里的众人,都是些停滞不前的家伙啊。其中有不少在意着爱蜜莉娅大人您对于【试炼】会给出怎样的回答的家伙,然后……还有一些烦恼着【圣域】解放之后自己众人的未来又将如何的家伙呐。”

“……我觉得,会有这些烦恼也是无可奈何情理之中的。但是,这和您刚才说的’做了不好的事情’有什么关系吗?”

“也没什么,其实很简单呐。像是加小子和斯小子的争吵打闹,和爱蜜莉娅大人与小罗兹的针锋相对……嘛,还有其他的很多事情。老身都时不时地把其中的详情告诉了【圣域】里的大家啊……”

“诶,您把那些事情都告诉大家了吗!?”

看着进行解释的琉兹挠着脸颊做出了像是难以启齿的尴尬姿态,爱蜜莉娅顿时涨红了脸。

昴和加菲尔之间意志的碰撞这种事情倒还能算是佳话,但在那之后,振作起来的自己与罗兹瓦尔之间的争执就只能算是将不成熟的意见强加于人而已。

明明已经做好了觉悟,认为自己当时的那番话不论被谁知晓都问心无愧,但事实上,在事后得知自己的那番话真的被别人知道了,爱蜜莉娅的心中还是产生了羞耻之感。

“不过,就算您说让大家知道了……琉兹婆婆,您又是从哪里知道的呢?”

“唔姆,那是因为呐……乍眼一看老身的确像是一个柔弱女子,但实际上,老身可是能够耳听八方(消息灵通)的啊。只要是在这个【圣域】中发生的事情,就几乎不可能瞒得过老身呐。”

“是这样吗。……好厉害!”

听到了琉兹的窃听宣言,比起愤怒,爱蜜莉娅心中首先产生的还是钦佩之情。

并没有察觉到看似幼(喵)女的老婆婆的吐舌卖萌,爱蜜莉娅像是理解了众人聚集于此的理由一样点了点头。

然后,对着那样的爱蜜莉娅,

“艾,爱蜜莉娅大人……”

“呃,在。”

“这对话就像是素不相识的双方相亲的开始方式呐。”

村落中的其中一位住民——既然居住在【圣域】中,想必这位住民也是混血的亚人种吧。

这是一位有着略长犬齿和细小瞳孔的男性。而这位看上去与罗兹瓦尔年龄相仿或是稍稍年长的男性,略显紧张地走到了爱蜜莉娅面前。

“俺……不对,我们,那个……还没有……说实话,我们大家还没有下定决心。”

“——”

“我们是否能够信任您,而知晓了【圣域】的外侧之后又会发生怎样的变化呢?坦白地说,大家都对充斥着未知的外面的世界抱有恐惧。我们大家都在这里出生,在这里成长,在这里生活。对于外面的世界,只能说是一无所知。”

这也正是加菲尔曾经主张的,这个名为【圣域】的场所的现状。

从四百年前开始延续至今的结界这一枷锁,将生活其中的人们世世代代都强制束缚在这片土地之上。既然没有任何离开这里的手段,或许也就没有必要去在意外界的一切了。

然而,到外面去的手段其实一直都以无论是谁都能知晓的形式摆在住民们的眼前,而现在,世代束缚着他们的枷锁,也将由与他们非亲非故的爱蜜莉娅亲手解开。

对于这样的现状,没有人感到不安或是反感是不可能的。更何况,急切想要飞奔到外面的世界大展拳脚的人物恐怕是凤毛麟角。

爱蜜莉娅心中,其实一直都在担心着,加菲尔之前的忧虑是否就是【圣域】住民们共同的想法。

而爱蜜莉娅的担心正是事实,眼前的这位男性的发言也证明了这一点。

“就算在外面能够受到罗兹瓦尔大人的关照,但那样的话,前往外界与留在这里又有什么区别呢……说实话,比起期待,大家对于外界的不安之情更加浓厚。我们大家,其实都在害怕着改变。”

“……嗯。”

“但是,”

倾听着这位男性的主张,视线低垂的爱蜜莉娅不禁低下了头。然而,她的动作却被男性接下来的发言打断了。

这位男性伸展了一下直立的身体,面露紧张地继续道。

“大家都听到了,加菲尔的……那个小子的声音。”

“……”

“大家因此知道了……那个努力的孩子一直在想些什么,又是一直抱有怎样的心情。与加菲尔那个努力的孩子面对面争论的黑发小哥的话语,还有在那之后罗兹瓦尔大人和爱蜜莉娅大人的交谈,大家也都知道了。”

那位男性就这样保持着先前的姿势,露出了微微别扭(扭曲)的表情。

看着他那似是后悔,泫然欲泣的表情,爱蜜莉娅胸口一紧。

“说真的,俺也觉得自己这些人很没出息啊。被年仅十四岁的孩子那样担心忧虑着,被二十岁都不到的孩子那样怒声斥责着……然后,大家也都听到了,即便被罗兹瓦尔大人断言无法做到,却依旧毫无动摇的爱蜜莉娅大人说出的坚定话语。所以,爱蜜莉娅大人,”

“——嗯。”

“无论结果如何,也不管之后会变得怎样,俺都觉得您向【试炼】发起挑战的姿态非常厉害。非常地值得尊敬。虽然说并不是所有人都持有这样的感情(想法),况且俺也还没有完全认同您。所以,请让大家在这里见证下去吧。”

完全没有必要去询问,是要去见证什么。

承受着众人那蕴含强烈意志的视线,然后将视线投向男性的背后——看着对作为代表的男性的言行不住点头的住民们,爱蜜莉娅微微颔首。

“我明白了。一定会让一切圆满结束的……毕竟,我已经听到了你们的心声啊。”

“嗯。就这样和您约好了。没有亲自接触过,仅仅听信谣言就评断他人什么的……俺们还真是做了一件不好的事情啊。——哇HYA!”

大概是对自己等人之前的行为感到羞愧,男性的肩膀垂了下来。突然间,琉兹从背后挠了挠男性的腰间。

被吓了一跳的男性像是要抗议一样转身回头,而罪魁祸首的琉兹则是从琼鼻中发出窃笑。

“你这家伙,说话内容冗长多余,态度也过于死板认真了啊。而且在说话的过程中,你这家伙的自称又从【我】变成【俺】了哦。毕竟是习惯,也没办法呐。”

“……对,对不起。”

“总而言之,老身等人的意见正如刚才这家伙所言啊。也算是老身多管闲事了,真是抱歉呢。”

进行着让人感到亲切欣慰的日常般的对话,琉兹让做出恭敬举止的男性退了下去。

将眼前事情的发展尽收眼底的爱蜜莉娅深吸了一口气,让氧气和空气中的其它成分填满自己的胸口。

琉兹的安排,还有为了见证爱蜜莉娅的努力而聚集于此的【圣域】的住民们。

仅仅是这些,就极大地振奋鼓舞了爱蜜莉娅的内心。

“谢谢您,琉兹婆婆。我觉得,自己接下来又能非常努力了。”

“是吗是吗。那么,就再好不过了啊。……接下来,应该就是最后的【试炼】了吧。”

“嗯,没错。——我想要马上就去挑战。”

就这样带着从琉兹等人哪里得到的力量,爱蜜莉娅为了面对墓室而转过了身。

然而,就像在中途改变了主意一般,爱蜜莉娅停下了脚步,回头看向琉兹,

“啊,那个……说起来琉兹婆婆,您有见到拉姆吗?我也很想好好地告诉那孩子,第二的【试炼】已经结束了这件事情。”

“……拉姆她,好像有些许其他的任务所以不在这里。不过,尽管不在此处,她也仍然祈祷着爱蜜莉娅能够得到期待的结果吧。她还说了’爱蜜莉娅大人就去完成爱蜜莉娅大人的使命,而拉姆则去履行拉姆的职责,让我们各司其职完成各自的任务吧’”

即便明白这是传话,爱蜜莉娅还是对那典型的拉姆式发言露出了苦笑。

拉姆的职责——那究竟是在何处,与何人做出了结呢?

尽管心中升起一阵隐隐的不安,爱蜜莉娅还是有意识地将之抑制住了。

拉姆她,相信着爱蜜莉娅。因此,爱蜜莉娅也会同样相信着拉姆。

就像昴他们为了自己创造出了前进的道路一样,爱蜜莉娅也会为了他们,将这条通向未来的道路一直延续下去。

“我出发了。”

听到爱蜜莉娅的发言,琉兹微微颔首,而身后住民们的喧嚣之声也化作喝彩鼓舞着爱蜜莉娅前进的步伐。

怀抱着比第一次、第二次还要坚定的决意,爱蜜莉娅踏入了墓室之中。

然后——,

“直视终将来临的灾厄。”

最后的【试炼】,就此开始——。

※ ※ ※ ※ ※ ※ ※ ※ ※ ※ ※ ※ ※ ※ ※ ※ ※ ※ ※ ※ ※ ※ ※

拉姆感受着胸中越发迅速的心脏跳动。

眼前的人物从未向自己释放过,如此强烈的敌意。

与他碰触,和他交谈,任他差遣。

对于拉姆而言,这一切都蕴含着至高无上的幸福,也是她活着的意义。

因此,即便是被投以敌意,自己依旧因为体会了少女般的高涨情绪而感到由衷的喜悦。

“……真~是没想到,你会出现在这~里呢”

被拉姆凝视着的,眼前这名身材纤长的男性如是低语道。

聆听着那令自己全身颤抖的悦耳之声,感受着那传遍脑髓的甘美的陶醉之感。

仅仅只是被眼前的男性那异色的视线注视着,自己腰部之下的部位就像是随时会崩塌(不受控制)一样。

不过,像那样如同柔弱女子一样的画面自然是不会让别人看到的。

那样的女人,如果不能作为自己的手足使用的话,那就干脆舍弃掉即可。

“那~么,你究~竟是为了做什么而来到这里呢?”

“——要做的事情很简单。”

和平时一样面无表情的少女平静地回应着,男性向自己提出的问题。

摇曳着粉色的短发,拉姆从自己裙子的下摆中拿出了爱用的手杖,然后将手杖的尖端指向了眼前的这位美男子——指向了自己一直敬爱着的主人,

“拉姆来到这里,就是为了从魔女的妄执之中,将您夺回。”

向着被业已疯狂的爱恋吞噬的意中之人,少女倾诉出了自己的爱之告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