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远的南方之地』


“哎,你当旅行商人的时候,最为危急的一次经历是怎么样的?”

“这是什么意思,又在问听了不舒服的问题……”

奥托正在自己的房间和文件大眼瞪小眼,又因昴的这么个问题皱起眉头。

本来面对文件就已经眉头紧锁,这问题抛下来,眉间的皱褶可谓是翻倍又翻倍。

“不,就是跟加菲尔聊到单身旅行云云。虽说心态目的之类微妙地有所不同,行商要讲起来,也跟单身旅行差不多吧?”

“要这么说也不是不行,但我身边有忽尔芙(译注:奥托的地龙),在加护的帮助下也不缺聊天对象,倒也没多少单身旅行的感觉。”

奥托这么说着,揉了揉眼睛,把文件放回桌面。接着看向于堆满了资料小山的桌子前方待客用沙发上对面而坐,下起查特兰棋的访客——昴和加菲尔。

目前昴在棋局中占优,但总地来说,是双方不相上下的拉锯战。

“……加菲尔,商人往前走两格。”

“啊!奥托,你小子!”

“嗯?哦!是这么一回事啊!帮忙捡回了一条命啊奥托哥!”

奥托扫一眼便道出最妙的一步棋,昴与加菲尔的反应各不相同。不顾昴因这步棋陷入落入窘境,奥托接着说道:

“话说回来,加菲尔对单身旅行感兴趣吗?”

“要说有没有兴趣,那是有的?不过,本大爷之前一直蜗居在【圣域】里,压根就没体验过什么旅行。”

“啊,原来如此。不是爱好而确实是感兴趣。不过,要说单身旅行所需的自理能力和自保能力,加菲尔应该都满足标准。菜月先生绝对行不通就是了。”

“喂喂,可别太小瞧我了啊。最近师傅都夸我进步不错,你不知道吗?”

“只是他采取了利用褒奖促进成长的方针吧。毕竟看他之前还难以决定究竟该夸还是该训。”

这便是对加菲尔纵容、对昴严苛的奥托给出的评论。

实际上,加菲尔严于律己,而昴容易得意忘形,这对他俩也是正确的应对方式。

话不扯远——

“那么,行商途中最严重的一次危机是?”

“还要继续这个话题啊?”

“大将可能就是随口一问,但本大爷可是很感兴趣嘞,奥托哥。会让奥托哥都深感不妙的事态,难不成是牵扯到了龙(dragon)?”

“加菲尔你也是,把我当成什么人了啊!?”

若非此等紧急事态,皆无法把奥托逼得山穷水尽。

加菲尔的这种想法透露出他有那么些过度信赖奥托了。不过要论危机中的应变能力,昴对奥托的评价也差不多。

要是向爱蜜莉娅阵营的各位成员询问最棘手的对象是谁,肯定所有人一致提名奥托吧。

“哎,就算是不太能想象得出类似的情况吧……”

“你在那嘀嘀咕咕什么呢。……迄今为止的人生中,我历经过好几次危机,但排名危机度第一的,大概是被某个危险集团囚禁的那时候吧。”

“危险集团?奥托哥这是被山贼袭击了?”

“——。嗯,差不多吧。被迫和忽尔芙还有龙车分开,身上没有武器也没有道具地被卷捆着无法行动,都做好死掉的觉悟了。”

奥托远目呢喃。昴和加菲尔听了面面相觑。

奥托的发言里蕴藏着相当的沉重感,他当时应是品尝到了极端的恐惧吧。

“那不是绝望得一筹莫展啊。完全是‘德克高地孤立无援’。”

“实际上的确如此。要不是有亲切的人偶然之下路过,我当时已经没命了吧。——因此,我肯定不会忘了这件事。”

“原来如此,正所谓人人都有故事啊。”

昴双手抱胸,对奥托阐述的苦境连连点头。

就算是昴,也没什么被山贼绑走、全身上下搜刮干净、生死大权全掌握在对方手上的经历,但也不是完全没有类似的感触。

“话说回来,正是因为当时得救了,才有今天的奥托对吧。你一定要好好感谢当时路过救你的人啊。”

“——。说得没错。”

“——?怎么回答得这么温厚,好恶心。”

奥托的反应彻底出乎意料,昴不禁皱起了脸。而就算昴是这么个反应,奥托仍然一副菩萨样,保持着不可思议的余裕。

昴油然而生一股寒意,起了鸡皮疙瘩,加菲尔则在旁边说着“不过啊”捏紧了拳头。

“本大爷是明白奥托哥之前有多惨了。但是,放心吧。今后本大爷肯定不会再让奥托哥遭遇如此险境了。”

“是吗?哎呀,加菲尔实在是可靠得很。与此相比,菜月先生就……”

“别在武力层面拿我跟加菲尔比啊!搞得我都感觉迄今为止的努力全部打了水漂似的!”

昴用空空如也的手挥打着看不见的鞭子,加菲尔则回以用牙撕咬扯断空气鞭子的姿势,使昴深感无力。

昴不甘呻吟,加菲尔夸耀胜利。奥托望着这样的两人,轻轻叹了口气。

“加菲尔,商人往右前方走。给他展现一下商人的身后力量吧。”

“啊!你、奥托、你小子、混蛋!!”

“嗯?噢噢!这不就要将军了吗!大将好菜!!”

“你还有脸说哦!!”

昴在棋盘的一端,与被逼入绝境的自军一同哀吼。面对加菲尔和奥托的联军,已经确定了惨败的结局——这正是丧家犬的远吠。

※ ※ ※ ※ ※ ※ ※ ※ ※ ※ ※ ※ ※ ※ ※ ※ ※ ※ ※ ※ ※ ※ ※

——俘虏。

听了这词,昴脑内闪过的,便是那一夜的闲侃。

武器和道具被尽数没收,在失去自由的状态下被真实身份不明的对象囚困。奥托说得没错,身陷这么个状况,做好“丧命”的觉悟也是自然。

“————”

于此围困住昴的,是个能在大河剧里看见的,为了之后交战而驻扎的野战营地一般的场所。

能看见好几个帐篷,还有并排摆好等待被人装备的甲胄与武器。来来往往的都是些庄严整肃的男性,似乎是一支人类和亚人的混合军队。

昴所在的地方拉着防风用的简易帐幕,昴本人则不得已地坐在坚硬的泥土上,双手被反捆,双腿亦被拘束,被夺走了行动自由。

然而,昴心里还有更为重要的——

“雷姆……应该有个女孩子跟我在一起,她怎么样了?”

“哦?得知自己成了俘虏之后最先在意的却是女孩子?我可以理解成,她们俩是你非常重视的对象吧?”

被昴静静地询问,蹲在昴面前的男性——应该是先前阻拦了那个把鞋尖塞进昴嘴里的粗暴者的年轻人——闭上一只眼睛。

那是个拥有一头明亮的橙色头发,比昴年长些许的青年。对方虽然面带讨人喜欢的笑容,现在这个情况下也无法缓解昴的紧张。

虽然没戴头盔,但身着为了披上铠甲而设计的轻装,这代表他也是营地里的一员战士。——不是骑士,而是战士。

“————”

昴好歹也在异世界待了一年多,曾数次有机会亲眼比较骑士和战士之间的差异。双方的立场和权威自然有别,但骑士和战士之间还存在着无关业务头衔的、肉眼也看得出来的不同。

骑士华丽,而战士粗犷——这形容没有贬义,只是彼此追求的东西不一样。

骑士自然得有相应的能耐,同时还必须令旁人安心。为此,总归需要保证外观上的廉洁。莱因哈鲁特与尤里乌斯正是典型好代表。

而另一方面,战士所必须具备的,只有付诸于战斗的力量。

因而,聚集在这片营地里的男人们都是战士,面前的青年也不例外。

“……我再问一次。跟我在一起的女孩子呢?”

“真倔强啊,我不讨厌就是了。……没事啦,放心。两个人都精神得很,精神得都有点太过有精神了。”

“——!此话当真!?”

青年苦笑作答,这答案让昴更为激动。

获得了满足期望的回答,昴向前扑倒,青年啊呀叫着,伸手抵住昴靠过来的前额,防止他继续向前倒。

“你手脚都还绑着呢,太激动了可是会翻倒还咬到舌头哦?啊啊,别这么瞪我嘛。两个人都好好的,没骗你。”

“别讲两个人都没事这种半吊子的话,只要蓝发的她平安就好。”

“还真够薄情的哦!?”

这是昴毫无修饰的真心话,但如此向青年坦白也没意义。

总之,现在暂且相信青年的说法,开始处理下一个问题:昴一行人的立场。方才,对方倒是说了昴成了俘虏。

“虽然很难接受我居然变成了俘虏,但先这么理解着吧……不过又为什么把我和雷姆她们分开了?”

“想的话待会可以让你们见面,只要你老实回答我们的问题。……那两个姑娘现在被关在牢房里。”

“牢房!?为什么要这么做!?”

听闻牢房一次,昴立刻想到了无比残忍的画面。然而,刚想追问更具体的情况,昴左手仍然骨折着的三根手指忽然剧痛无比。

“咕啊……!”

昴眼冒金星,硬生生咬紧牙关。在他背后,用鞋底踩踏蹂躏被反剪着的负伤处的,是戴着单眼眼罩的男性。

男人蛮横地践踏着昴折断的手指:

“听到现在,还真是缺乏自己作为阶下囚的自觉啊你丫。老老实实被问到什么就回答什么就得了,懂吗?啊?”

“贾马尔,别这样!他又晕过去了怎么办!”

“看他这幅不清楚自己立场的鬼样就火大。只要脖子以上没事就不影响说话。反正都断三根手指了,再断个两根也……”

“——贾马尔。”

昴跪坐在地,男人——贾马尔踹打着昴的手,面露邪恶的微笑如是说,却忽然被青年语气平静地叫了名字。

被这么一喊,贾马尔倒吸一口气,嘀咕着“行我知道了”,不情愿地收回了脚。

“嘎、咕……”

“啧。跟托德道谢去吧。烦得很。”

折断的手指得到解放,总算得以正常呼吸。贾马尔向他啐了一口,就这样烦躁地转身离开了这间帐篷。

听着贾马尔的脚步声逐渐远去,青年——托德无奈地挠挠脑袋。

“哎呀呀,不好意思啊,贾马尔那家伙正在气头上呢。当时在水边找到你们的就是贾马尔的部队,但……”

“但……?”

“那会儿,跟你一起的那孩子貌似抵抗得尤为激烈,搞得队伍半毁,那家伙作为队长可谓丢尽了颜面。”

“啊啊……”

大致掌握了当时的情况,昴也想原地抱头了。

应该是昴爬上岸、失去意识之后发生的事吧。雷姆先一步醒来,让来到现场的贾马尔和他的同伴们吃尽了苦头。因此贾马尔才那么不爽。

乍一看,雷姆就是名双腿不便的楚楚可怜的少女,所以没道理说是贾马尔他们让雷姆占了先机所以都是自己的责任。虽说是没道理吧——

“我,讨厌,那家伙……”

“哈哈,真巧。我也不太喜欢他。哎呀,话题扯远了。手指还好吗?”

“断着呢。……虽然是没那么痛了。”

嘴上这么说,神经仍在一阵阵输送疼痛的信号。但昴对此死命咬紧了牙关,暂时封闭了自己会为痛楚呻吟的弱小部分。之后会尽可能花时间去消化积攒至今的痛觉负债,现在还是着重于眼前——

“我可以叫你托德吗?”

“嘿,亏你还听清了。没错,就是托德。然后,托德先生要向你提问。方才也说了……”

“老实回答就行了吧。……你想问什么啊。”

菜月・昴说白了不过是一介平凡普通的异世界人。

既不清楚穿越世界的法术,亦不巧地不具备异世界故事里惯例能用来开挂的专业知识。问什么没什么,被人逼问只能哭出来。

“你究竟指望这样的我,能回答出什么东西?”

“你这是卑屈到哪去了啊。哎,我是基本没抱期待啦,总之要问的问题也就一个。——你,是【修德拉克之民】吗?”

“……修德拉克?”

青年——托德煞有其事地如此发问,却听见了陌生的单词。

然而,看见昴的这个反应,托德却是扶额。

“嗨,果然。看你这反应我就确定了,你是无关人士。”

“喂喂,等一下,我还什么都没回答你吧,这结论下得也太快……”

“没有的事。没人被问到自己的士族名时会撒谎,也不会装没听过。看你这样,要说你是【修德拉克之民】也没人会信。”

“————”

托德如此断言,听着也不像是故弄玄虚。

这满怀肯定的发言极富说服力,昴也没法继续死缠烂打追问。

不过,既然如此——

“你说的【修德拉克之民】是什么?”

“是我们要找的对象。就在那座巨大的森林……巴德海姆密林中的某个地方。”

托德如此作答,同时指向昴的后方。然而,被捆住四肢的昴无法轻松转身。于是,托德念叨着“真没办法”,摁住昴的肩膀,把人推着转了半圈。随后——

“——巴德海姆密林。”

“这一带全都是森林,慢慢搜索可得花上好几年咯。”

托德语气里满是嫌麻烦,但他会这么说也没办法。

这片森林就是如此地辽阔。

于抓住昴的这片营地左右张望,所见的均是无边无际、延展至地平线的绿色。若是森林的纵深也匹敌这样的面积,不带夸张和比喻地讲,或许真能匹敌亚马逊热带雨林。

而要在如此宽广的森林里找到那什么【修德拉克之民】……

“……这再怎么说,都太勉强了吧?”

“你也这么想吧?哎呀,真是头疼得很。要是真拖到几年后才回家,未婚妻可都要不理我咯。”

这是士兵被送往战地,不得不与恋人分离的悲哀。

托德的发言中透露出类似的感情,昴也不禁心生几分同情。不过,昴还现在进行时地跟重要的对象分隔两地,因此这份同情也没有持续多久。眼前的问题比这重要太多了。

“那个,托德先生啊,我在你看来,应该是老实地回答了问题吧。那么,还希望你能够遵守约定。”

“别人还在哀叹见不到未婚妻,你就让他带自己去见女人?实在冷酷无情唷。”

“我可不乐意被踩踏伤员骨折手指的家伙这么评价。”

“哈哈,这倒确实。”

昴如此胆大包天地回应,托德不气反笑。接着,他在昴身边蹲下,松了松昴腿上绑得紧梆梆的绳索,让人足以起身走路。

“这下应该可以小步小步往前挪吧。我带你去牢房。”

托德伸手,从腋下把昴的身子一下给提溜直了。如此站起身后,虽说迈一步只能走平时的半步远,昴也算是找回了双腿的自由。

这下就能往前走了。幸好自己腿短。万一昴有一双堪比模特的长腿,肯定会失去平衡吧。

“那就,麻烦你带路了。”

“还真不客气……你是什么达官贵人吗?”

托德苦笑着拍拍昴的背,昴也小步小步地向前挪。

附近的男人们显然是,满怀好奇地围观着昴这么小步小步地走出俘虏的帐篷。其中也有些含着嘲笑的目光,昴却不以为然,反倒是反过来观察起这些男性。

这里果然看着是备战的军营。

外沿是赶制出来的木栅栏,围出了百来号人的营地。然而,区区百来人不可能搜完整座森林。完全能理解托德为何哀叹。

昴如此同情着托德和他的未婚妻时——

“啊,说到达官贵人,倒是想起来了……从你随身物品里搜出来的那把短刀,你是从哪得来的?”

“————”

托德像是忽然想起来了一样如此发问。昴皱了一瞬间眉,立刻回想起对方所说的那把短刀。

森林中,蒙面男送给自己的那把短刀,在自己突破遍布障碍物的森林,以及雷姆设置的陷阱时,提供了莫大的帮助。——虽然有点晚了才想到,但那个蒙面男会不会就是他们在找的【修德拉克之民】?

要真是如此,于此提到他的存在,无疑是对恩人的背叛。

“怎么了?”

“不……”

托德因昴的沉默心感讶异,昴内心也面临着两难的抉择。

自己此时身为俘虏,托德虽然对昴的态度比较和平稳妥,但终究是俘虏待遇作为前提,很难说是多么友好。

而另一方面,虽然与蒙面男重逢的可能性非常之低,但他给昴提供了寻找雷姆的准确建议,还送了昴那把短刀。是恩人级别的对象。

也就是说——

“喂,你怎么了?”

“——。那把刀是我家里的东西,是传家之宝。”

“是吗?喂喂,那你其实还是什么大人物啊?”

“呃?”

万般思忖之下,昴最终暗自决定要帮恩人打掩护。

出于这样的目的出口的谎言,却让托德的声音因惊讶而微微上扬。

昴一头雾水。托德继续说道:

“因为,那可是刻了剑狼国徽的短刀啊。我听说,那都是皇帝直接御赐臣下的东西。这说明,你也是颇有名誉的家族的一员吧?”

“——等下。”

托德抬高嗓音,而这话听得昴不禁屏息。

那把短刀的具体来历先不细论。虽然那显然也是一番值得震惊的逸话,现在还是暂且搁一边。

更关键的问题在于别处。——剑狼的国徽,还有皇帝。

“————”

昴咬着嘴唇,停下脚步,再次看向四周。

看见了数个帐篷、篝火、嘲笑着的男人们、过于壮阔的森林——以及,大帐篷旁边随风飘扬的蓝色旗帜。

——蓝色旗帜中央,描绘着被利剑贯穿的黑狼。

昴来到这个异世界也过了一年有余。

一年多来,作为爱蜜莉娅的第一骑士出席的机会逐渐增加,自己也不能老大大咧咧地以异世界人自居,因此也在学习这个世界的各种常识。

而学习的成果,对比被剑贯穿的狼——与“剑狼”一致的是。

“——神圣佛拉基亚帝国。”

位于亲龙王国露格尼卡南方国境另一侧的,帝国的国徽。

此时,昴才首次理解了,自己跨越了王国与帝国的国境线,被扔到了另一个国家。

※ ※ ※ ※ ※ ※ ※ ※ ※ ※ ※ ※ ※ ※ ※ ※ ※ ※ ※ ※ ※ ※ ※

——神圣佛拉基亚帝国。

这便是昴现在沦为此处俘虏的土地——不,国家的名字。

在异世界的学习中,昴对佛拉基亚抱有的印象是:“游戏之类的也常有这样的设定,所谓的帝国正宛如邪恶的巢穴啊。”

佛拉基亚帝国,与露格尼卡王国同为担当起这个世界力量平衡的四大国之一,是统治了世界地图南端,国土最为辽阔的大国。

坐拥肥沃的大地与温暖的气候,比起北方的古斯提科与西方的卡拉拉基,佛拉基亚备受丰饶的恩宠。自然而然,便形成了“弱肉强食”的风气。

诸多民族种族交融混杂,强者获得一切,弱者被掠夺欺凌。

佛拉基亚帝国正兴盛此等暴行——换而言之,这里的居民均与菜月・昴的相性差到极点。

“——神圣佛拉基亚帝国。”

望着帐篷边上摇曳的军棋,昴不禁如此低声呢喃。

听见昴哑然后的低语,托德略一挑眉:

“——佛拉基亚万岁!”

“呜哦!?”

身后突然响起爆发般的洪亮嗓门,昴吓了一大跳。见昴被惊得鸡飞狗跳,托德哈哈大笑。

“怎么了怎么了,咋这反应,不是你先起头的吗。”

“佛拉基亚万岁?”

“佛拉基亚万岁。”

虽然是莫名其妙天降一锅,但昴隐约明白了。

有人呼唤神圣佛拉基亚帝国,就要回以“佛拉基亚万岁”。这是他们的常识,亦能由此窥见当地的国民特质。

此外,还确定了一件事。

“……不能轻易暴露我是露格尼卡的人了。”

这之于昴,还是个蛮大的打击。

昴现在的身份立场是,露格尼卡王国正在进行的王选中的一名候补、爱蜜莉娅的第一骑士。昴在罗兹瓦尔的后援之下,正式受封骑士,虽然仅限昴这一代,也意味着昴成了一介露格尼卡的小贵族。

即使没有这层贵族身份,露格尼卡王国中,应该也没人不知悉王选一事。

因而,只要自己表明身份,应该能行个方便。——至少,昴打算在顺利确认雷姆平安后,向说得通话的托德告知此事。

然而,倘若这里是佛拉基亚帝国,自然另当别论。

“————”

昴读过这个世界的历史书,很清楚露格尼卡王国与佛拉基亚帝国彼此交恶。

两国之间早在四百多年前便围绕国土展开过数次大战。而在四百年前露格尼卡王国与【神龙】缔结盟约之后,倒是没了大型的争战。

但,之后零零散散的小型战火仍此起彼伏,即使是现在,两国间的关系也毫无疑问是,冷战状态。昴也有听说,是宣布王选开始之前,为了不让帝国趁此机会发动袭击,事先商讨决定好了相应的条约。

而在这个佛拉基亚帝国境内,讲起自己其实是个露格尼卡的小贵族,会发生什么?

如果对方是具有良知的帝国贵族那倒好一点,但这里是位居战场的军营。——托德暂且不论,肯定没法指望贾马尔那样血气方刚的人能提供什么国宾级待遇。

“绝对没门。”

也就是说,昴现在无法随随便便暴露自己的身份。

事情发展成这样,与自己同行的是连具体身份都遗忘了的雷姆,是不幸中的万幸——着实是,不幸之不幸之不幸中的小小幸运。

“喂,你到底是怎么了?连腿脚也跟着手指一起废了吗?”

“不,不是的。只不过是,听见佛拉基亚万岁这句话,胸中涌起的敬畏之情无法抑制,使我为之震颤……”

“啊,原来如此。那没办法。既然是帝国贵族的相关人士,肯定会被帝国的这般风貌所打动。这点是我考虑不周了。”

“哈哈、嘛、啊哈哈。”

要是手能动,昴都想挠挠头了,现在却只能以谄笑回应托德。

原来如此,之前只能通过文献了解相应的世界观,而这就是亲身体会到的“帝国”。

甚至渗透到了托德这样的普通士兵心里的帝国主义。明瞭了他刚才的言行正是体现出这一点,昴静静地咬紧牙关。

手里某种意义上作为底牌的、亮出身份后回归梅札斯领土的这一招基本算是废了。

若是碰上富有良知的帝国人,说不定也会尊重昴的立场——

“……要赌这个五五开的结果,有点太危险了。”

“在那嘟囔什么呢?来,你翘首以待的会面时间到了。”

“——啊。”

托德从背后推着昴小步向前,最后拍了把昴的肩膀。

昴听托德的话抬起头,发现自己被带到了设置在营地一角的铁质牢笼旁。好几个排列井然的牢笼里,有名坐在地上的少女——

“雷姆!”

“——嘶,你、”

见到自己寻觅的少女,昴快步冲向牢笼。意识到昴的来访,雷姆对昴的气势汹汹蹙起眉头,以仍未有所变化的敌意瞪向昴。

这也无所谓。首先最该做的是确认她平安无事——

“啊啊,太好了!他们没对你做什么吧?有没有地方痛……呃噗!”

“呜哇,看着就好痛。”

忽然加快受限的脚步,结果是脚下一绊,向前倾倒。自然,最终因为双手无法辅以支撑身体,昴的脸就此用力撞上铁笼。

昴就此呻吟出声,向后倒去。

“等下,你突然做什么啊!?”

“呃,不好意思……我、我没想要吓到你……”

“我才没被吓到!请你不要把我看扁了。……鼻子和牙齿还好吗?”

“嗯!?你在关心我吗?”

“哈?并没有?”

昴像毛毛虫一样支起身体,抽着鼻子。雷姆的回答依然冷淡。

不过,注视着那双淡蓝色的眼眸,昴高兴地呼出一口气。见此,牢笼里的雷姆脸色越发不快。

“好了好了,我理解这是你们感动的重逢,不过双方有点没对上啊。那么,唔,你就是雷姆小姐对吧?”

“——。不清楚,是不是呢。”

“喂喂,这可头疼了,太倔了可不好啊。”

打断昴与雷姆的邂逅交流,托德一脸苦色。

雷姆气呼呼地别过脸,看来她不只是对昴冷淡,对这片营地里——也就是包括托德在内的帝国人都贯彻了同样的态度。

的确可以说是颇具雷姆那窝里横气质的风范。

“你这样见谁都咬,可是要被人取个疯狗之类的外号咯。”

“上来不说别的,劈头盖脸就叫我狗?你这人的失礼之处还不止是体臭啊。”

“体臭跟失礼的联系是?是说我不够干净吗?不过,我也不太清楚你想要的干净具体是怎么一回事哎。”

有句俗话叫讨厌和尚恨及袈裟,雷姆对昴的态度正是如此。

放任初次见面留下的坏印象直到现在,果然不好。

“总之,她就是雷姆没错,多谢你救了……呃,眼看人被关牢里,这谢谢也难以说出口啊。”

“我讲过吧?贾马尔队里的人被她打得满地找牙。不好好把人关紧了,我们面子也挂不住。不过放心,不会伤到她。”

“……我可以相信你这番话吗?”

“这可是肩负了帝国贵族的信任,就算是贾马尔,也不至于说三道四。”

托德这么说着,从怀里摸出那把短刀,在昴讶异的目光中拔刀出鞘,砍断昴手脚处的绳子。

忽然得以从束缚中解放,昴叹道:

“噢?要直接放了我们吗?”

“嗯,带上她想去哪去哪吧……我倒是想这么说,但是并不能。”

“————”

“别这么凶地瞪我嘛,我也不是非要跟你们过不去。如你所见,我们正为了跟森林里的【修德拉克之民】开战而布阵,而安排在这一带的部队可不止我们。搞不好,你们到处乱转时,又会被别的营地逮住。”

他的意思是,为了攻略这座庞大的森林,有多个部队散步四处各自扎营吧。

万一昴他们一不小心闯入其他营地负责的区域,有极大可能重蹈覆辙,再一次被抓起来绑着审问。

不仅如此——

“要是撞上尽是些贾马尔的营地,还可能被鞋子喂到饱是吧。”

“虽然听着像自卖自夸,帝国军人里像我这样的人可稀罕了。我不喜欢搞什么痛兮兮的,所以倾向于尽量靠对话来解决事情。”

“大部分的家伙都跟那位无礼的老大哥一样趾高气昂是吧。”

“哎,毕竟正是那副态度激怒了你,他也是自作自受吧。”

雷姆冷峻僵硬的声音里,透着强烈的厌恶。

虽说昴也对贾马尔没什么好感,照这样看,雷姆跟他的初次见面着实是糟到了极点。连应当知晓具体内情的托德也没帮着说话,应当是发生了作为同伴亦难以拥护之事吧。

“托德先生,我明白你是关心我们的人身安全,那之后又该怎么做才好?你也哀叹过了攻略森林有多难,如果说要我们陪到最后,我可没法点头应允。”

“那肯定了。而且让外人长时间滞留军营,我们也得挨批。无需担心,几天后补给队会前往附近城镇,你们到时候跟着一起走,就不至于节外生枝了。”

“原来如此,利用补给队打掩护啊。”

想保证这么多人有力气活动,自然是需要提供相当多的食物和水。这些物资也没法尽数储藏在前线营地,因此在军队里,运送补给物资的部队和战斗部队同等重要。

正因如此,这片营地也有一批负责相关事项的人马,托德则建议昴一行届时与其同行。

“那就,稍微在这叨扰一阵子了……可以吗?”

“不也挺好?反正战况多半不会三两天就出新动静……不过,最好别靠近贾马尔那家伙啊,除非你又想被喂一嘴鞋。”

“这点我已经铭记于心了。……雷姆也能接受这个方案吧?”

“————”

雷姆仍然冷冰冰地别着脸,没有回答。

但她既然没有正面否定,说明她无意反对,或是给不出代替方案吧。就看作是她可爱的小反抗了。

“话说回来,你俩这关系真够奇怪。你们究竟是?”

“啊——当我们是四海为家的旅行者就好。雷姆是我重要的人,另外一个一起的是不认识的小孩。”

“你还在说这种话……”

昴回答托德的话,加深了雷姆对昴的不信任。昴也觉得这话是搞砸了,同时又无论如何都不乐意承认路伊是此行的同路人。

老实说,要是帝国方能接手处理,那再好不过。

“这么一说,那家伙没和雷姆一起关牢里啊,是去哪了?”

“——。那孩子被带去治疗了。好像是在胡来地冒险跳河时划伤了额头。”

“治疗啊……治疗?”

雷姆目不直视地作答。昴愣了一瞬,旋即神色严肃地——

扑向牢房。

“你说她去治疗了!?”

“干、干什么啊。没错,去治疗了。还是说,你讨厌那孩子讨厌得,甚至不愿意让她接受疗伤?”

“这话倒也不算错,但问题不是这个。喂,托德先生!路伊那家伙送哪疗伤去了?她在哪个帐篷!?”

昴气势汹汹地转头,惊得托德直呼“怎么了?”。见他丝毫不理解事情的严重性,昴摁住他的肩膀,又问了一次人在哪。

“接受治疗的话,是挂着红旗帜的帐篷。不过,你这突然怎么了?”

“这不好解释,但所有人都会死!”

推开目瞪口呆的托德,昴急忙赶往红旗帜帐篷。

这迅猛的势头,使得雷姆与托德不禁面面相觑。

“怎么了?总之我追上去看看吧……”

“请追上他。要是不拦着他,他大概又会乱来。”

“为什么这话要跟我说啊……”

托德挠挠头,慌忙追上昴快步跑远的身影。

待昴的背影从视野里消失——

“……究竟是搞什么。那个人总是把我耍得团团转。”

雷姆用谁也听不见的微弱声音呢喃道。

“————”

另一边,昴听了方才的话,正四处扫视搜寻着红色帐篷。

听说路伊在接受治疗,昴脑中闪过了最糟糕的可能性。

那就是,现在不知为何失去理智的路伊,可能接受治疗后恢复正常,作为【暴食】大罪司教之一复活。

若是如此,昴自不用说,失忆的雷姆也无法与之抗衡。即使托德与贾马尔这些营地里的帝国人协力将其制服,也会出现诸多牺牲者。

不能允许这种事情发生。绝对不行。昴满心焦躁。

接着,直直冲向落入视野的红色帐篷——

“打扰了!这里有没有一个金发的恐怖小鬼——”

“啊—呜—啊—!!”

昴刚要撩开帐篷的门帘,霎时间,一枚金色炮弹猛地从里头弹射而出。

炮弹稳稳地击中昴的鼻子下方——也就是人中,昴“呃啊”一声,意识与上半身都失去了平衡,就这样一屁股向后倒去。

而且,左手本能地杵向地面。——那只断了三根手指的左手。

“咕嘎啊啊啊啊——!!”

“啊—! 啊—! 呜—啊—!”

昴被剧痛折磨,那恶魔则跨坐在苦闷不堪的昴身上,乐得叽叽喳喳叫个不停。——是路伊。

她和在草原上唤醒昴时没什么不同,面带完全是天真邪恶代名词的笑容贴近昴的胸膛。

昴想把人赶开,被痛楚灼烧的意识却不允许他这么做。

“嘎、咕、啊、啊……”

“呜哇,你左手触地了?那还真、呜哇、痛死了……不过这孩子看着没什么啊,前额的伤也处理过了。”

托德追上痛苦不已的昴,轻松地把骑在倒地的昴身上嬉笑的路伊扛了起来。路伊啊呜叫嚷着扑腾四肢试图挣扎,托德完全没当回事。

正如托德所言,路伊头上缠着绷带,看来是处理过了之前说的额头划伤。不过,不是用魔法,而是最朴素的医疗手段。

“咕、啊……这样、这样啊。治疗头部,原来是……”

昴想当然就以为是用魔法疗伤,才这么着急,但如果是这么处理伤口,就不至于治好不希望她痊愈的部分。

姑且,昴的担忧只是虚惊一场。

“把这么亲你的小孩说是不认识,又被珍惜重视的对象冷漠以对。……虽然我也不清楚具体什么情况,但你似乎挺累挺惨的啊。”

“……这我不否认。就没几个人能惨得跟我差不多。”

如果说人一生亲身体会的苦难存在限度,那么昴现在经历的,是把这一辈子的苦难都堆到现在了吗?还是说,每次“死亡回归”都会重置计数值,安宁永远不会降临?

光是想想就毛骨悚然。虽然很可怕——

“姑且现在还活着。这很重要。”

“感觉你目标好低啊。……那,你打算怎么做?确定要在几天后跟补给队一起离开了?”

“啊,嗯,就这样定了,麻烦你了。不过,承蒙这么多照顾,怪不好意思的。”

“嗯?这你就放心吧,我也不打算放人在这吃白饭。”

听见托德这么说,起身盘腿而坐的昴“欸?”地抬起头。随后,托德把不停乱蹬的路伊放回地面,双手叉腰。

又挥手示意自己身后那一大片帝国军营。

“营地这么大,来多少人手都不够用。这的活可堆成山了,怎么可能不让你多帮点忙?”

“……所谓的不劳动者不得食,吗?”

昴小声嘀咕,托德听了,跟着念了一遍:

“不劳动者……是啊,正是如此。你挺会说话嘛。”

托德连连点头,路伊也在旁边模仿着他一同连连点头。

仰望着两人,昴喀啦喀啦地活动脖子,如是说:

“……总比被要求什么都不准做,或者被喂鞋子要好太多吧。”